1、还都（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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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一过小满，玉京城便渐渐的热不可当起来，初时高祖立国建都，执意将帝京从苦寒不已的宏城迁至此“山海福地”，如此冬日倒是和暖多了，上至皇帝勋贵下至军中将士，皆是东征西讨多年落下一身伤病的，方将养了一季，未及立夏便觉出不对。来自雪原的寒风长途跋涉过北国万千良田，最终越过玉京西北的定春山脉，骤然变得温柔起来，仿佛一团潮湿温热的丝罗，轻柔的将整座都城包裹完密，加之西南浩瀚洋上的海风亦可时时长驱直入，比及钦天官员所预测的，玉京城似乎过于和暖了。每当这个时候，帝后便会命人着手预备避暑事宜，大驾五月十五出北昭泽门，约行两日的路程，约于第三日午时前军便可抵达鹭山行宫。
裴度下了值，照例去西市用午食。圣人此次点了左右天长卫负责驻跸事宜，他虽只是个小小的参军，正巧是司仓，一应物资都从手上过，忙的脚不沾地。他的忙犹有余地，宫中朝邑公主年满十九，帝后打定主意赶在避暑之前将公主下降出去，再同驸马一道风风光光的去鹭山。礼部同时操持两套事宜，辖下诸司部员个个走路带风，还好政事尚算平靖，圣人腾出手来，特令给大公主额外添上二百户汤沐邑。大公主虽非中宫所出，但襁褓之中便失去亲母，世间都传其母故彤妃连带腹中帝裔皆是皇帝授意捧出来的筏子，早晚是个死字，活不过祥鸿末年那场灾祸，朝邑公主托体圣人，到底福泽深厚，被孝王太妃救了回来，自小帝后便格外厚待些，与皇后亲出的隆虑公主相比也不差什么。如今公主到了年纪，千挑万选雀屏择了皇后母家的堂侄严午，一路倒也富贵顺遂。
他心中盘算着这些事，脚下不停，已到了景楼门前，早有酒博士接着，却只引到三楼便住了脚步。这景楼乃是东西二市最大的一座砖石酒店，统共四层，也是画角飞檐，十分精致漂亮，又用西域琉璃搭了一个露台，景致绝美，平时却没什么人肯费力爬上去，他自去岁冬时在此赏了一日雪景之后，便时时到这里来。
“怎么，今日不甚方便？”裴度问道。
“倒也不是。”酒博士尴尬道，“上面已有位贵客了，虽未称要包场，某却也不敢擅自打扰。郎君亦是熟客，时常照应小店……”
他话未说完，裴度已笑道：“无妨，某也不是喧嚣恼人之辈，露台甚大，互不打扰就是了，博士可与那位郎君好生分说。”
酒博士无奈，只好引他上去，果然正中席位上已有一人了，背影十分纤瘦，束玉冠系宝带，一身绮丽的轻锦胡服，那袍料里许是搀了金丝，在琉璃映照的日光下闪闪发亮。他腰侧也同那些浪荡游侠一般，佩了一口长剑，已十分陈旧了。这人耳力想来不错，他们刚刚上楼，便见他扬手招了招，那手白的几乎透明，锦衣素手，琉璃宝光，一切都带着梦幻般的美丽。酒博士连忙三步两步趋上前去，低声禀报一番，他已笑吟吟的转过身来。
果然是个女郎。裴度心想，远远的拱了拱手。这女郎头上的男髻当真梳的十分利落，妆容精致，宛如一株玉树，望之神采奕奕，令旁观之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郎君不必计较，”女郎笑道，伸手一比，“还请随意入座，尽情享用餐饭便是。”却仍牢牢占据着主席，坦然谈笑，并无丝毫谦让之意。
他心头难免不豫，却不好与陌生女郎计较，观她衣饰高贵，恐是高门朱户之女，并非自己这尴尬的身份能惹得起的，当下也报之一笑，拣了下首席位坐了。
一时酒菜供奉完毕，女郎也不同他攀谈，自顾自浣手大嚼起来，嘴边腮边皆是淋漓油光。裴度觉得不对，这景楼乃是专供素菜淡酒的所在，这女郎所用却是一道脂香四溢的羊肉古楼子。他瞧了数息，那女郎也十分敏感，当即抬头望了过来。她放下手中木箸，认认真真拿布巾揩干净手嘴，再用一旁的饮子漱了漱嘴，才朗声问道：“郎君可是看我吃的这饼 ？”她持箸拨了拨用剩的残食，笑道：“我今日便是为这而来，不然也不会先占了郎君的老地方了。他家这道菜，倒是比别家味道都不同，里头多放了一味胡葱，羊肉肥而不腻，辛香里也多了几分爽口。”
裴度也笑道：“某竟不知景楼何时始供应荤食，多谢小娘子告知。”
“这倒不是，”女郎笑道，“一年之中也唯有今天有这道菜，郎君现在追加还来得及，过了今日便又要再等上一年。”
“原来如此。”他道，“某平日来不过为此风景绝佳，究竟是小娘子观察仔细别有慧心，想来这酒店到底应该以饮酒用饭为主，某真是辜负了。”
女郎却不以为意，随口笑问道：“这其中的缘故你可知道？”
裴度也起了兴致，便顺着她的话头：“还请小娘子赐教。”
她此时却闲闲的打量起他来，一身群青官袍，面容瘦静，肤色微黑，一双狭长有神的眼睛里仿佛跳动着暗暗的火光。“看郎君气度，也应出身世家，我便给你提个醒罢，”女郎收回目光，面上似笑非笑，“今日是孝王太妃的芳辰，你只想想太妃姓什么，再想想这景楼的主人姓什么，就知道了。”
景楼的主人呢自然是姓景了，裴度心想，他还知道这景家乃是国中数得着的大商家，当今多次颁诏打压商贾，景家的生意依旧越做越大，除了盐铁不敢涉猎，没有景家人不敢横插一手的。然而这和孝王太妃又有什么关系，裴度一头雾水，自祥鸿末年那场祸事之后，孝王一脉男裔断绝，乃是圣人过继庶子承祀香火，如今的孝王尚鞠养在紫微宫中，孝王太妃深居王府，已做了火居道士，平日并不闻什么消息。
他想不出其中纠结，却也知无法再问下去，那女郎好像也怕他问到底似的，拍拍手跳了起来，理了理腰间剑具。裴度扫了一眼，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口天长卫的制式佩剑，只不过是二十年前的式样。彼时天长卫还是孝王麾下最精锐的武士，战力和装备都是朝中府兵之冠，后来战事消弭，孝王旭交了虎符，天长卫慢慢也被打散，硕果仅存的那一支也罹丧在了祥鸿末年的祸事里，其中就有裴度之父。一同陨落的还有赠谥曰“烈”的孝王，天子胞弟，二十年前他战功赫赫如明珠，据说如今只余下一女县主，得帝后宝爱非常。而二十年前的辉煌与秘辛，便恰如这些古旧兵器一般，早已无处追寻。
“恕某大胆，敢问小娘子郡望？”眼见她提衣欲走，裴度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起身伸臂，拦在她面前。
女郎抬起眼看了他一眼。那一双黑眼珠不大却极亮，锐利灵动，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见裴度意欲动手，笑意顿敛：“若有缘与郎君再见，定当讨教一二，今日却不巧。”裴度早防着她出手，却不意她竟伸手就敢搭上他这陌生外男的手臂，素手如电，一路顺着经脉大穴攀上肩头，还不待他犹豫是否出手，她便借力一按，一股大力当头压下，只见朱绿身影一晃，她已自他头顶翻了过去，轻轻巧巧落在楼梯上，一闪神便没了踪影。裴度呆呆的站在原地，鼻端还留有女郎衣衫的清苦冷香，这香气隐隐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还都（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