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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英风(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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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神爱像被抽了一铁鞭一样跳起来,活似一条末路的鲤鱼——什么人?她并未放松警惕,可为何却甚么感觉不到?
“远着呢,听不见。”无名嗤笑,感到丝丝缕缕的抚慰。
她跳起来才感觉到疼,浑身上下无一不疼,鲤鱼被人扯断了鳍,鳞片都要剜掉好几片。“那你怎么知道他是冲我们来的?”郦神爱咬着牙,将滚到唇边的痛呼嚼吧嚼吧又咽回去。
“他与我们前后脚来到此处,相距约有……”无名微阖双目,细细感知,“不到百丈。”
郦神爱不知从何处又摸到一枚失落的发针,轻轻挑起残破的窗纸一角——百丈之外是这家鸨母最得意的建筑摘星楼,明明只是三层的阁楼,却修得格外纤丽精巧,望去倒好像能平白多了几层似的,故此才大言不惭地号为“摘星”。那飞檐比别人家的飞檐要翘上三分,朱柱比别人家的朱柱又高又细,白墙粉了又粉,方窗上每一寸万字窗棂都裹着饱满的金漆——不过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的摘星楼空有一座楼阁,窗棂都朽烂了,光秃秃地只剩一个窗的轮廓,望去倒像是一张阔口,窗上倚坐的人便是那口里的牙。
“此人会武,且一直都没有离开,”无名仿佛脑后生眼似的,“他是不是还一直瞧着这边?”
“是……”郦神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认识他?”无名马上觉出了不对,郦神爱愈发无言。
习武之人目力清晰,她自是能瞧得清楚,那个宽袍大袖、手执塵尾,还支起一腿靠在方窗上的浪荡子,不是白长歌又是谁?他是如何追到这里来的,这般悄无声息,究竟只是士别三日,难道澹台忘机口中的“好根骨”,当真就好到了以三日成三十日之功的地步么?
难得的,郦神爱心中起了一分如无名那般后生可畏的忧虑心思,全然忘了她同无名差着十多岁,却与白长歌是同龄之人。
“是玉徽卫的白十九。”郦神爱叹气道,“师兄先去罢,我来会会他。”
无名终于转首看了她一眼,刚想意味深长地提点几句,忽然又觉得无趣起来:她既已决心与郦神爱同盟,此时想这个又有何用?连她都要背向皇帝了,何况眼前这两个本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年轻人?
他们三个不同的试验品,现在看来,纷纷都是失败了。
“哨子带了吗?”无名理了理头发,掸去满身尘灰,将衣带、束腿与护腕一一扎紧,“若事有变,你自呼唤。”
见郦神爱颔首相应,她再不牵连,堂堂正正推门而出,身影一晃,便登瓦越房而去。郦神爱紧随其后,却只立在门外,与白长歌遥遥相对。
良久,白长歌笑嘻嘻地伸手向她招了招。
郦神爱叹了口气,并不运用轻功,反而一步一步直走到摘星楼下,才慢慢停驻脚步。
她们在别人家中如此胡作非为,却迟迟无人赶来探查,这已不是一句仓房偏僻能解释的了,更仿佛是……这偌大庭院都别无一人一般。她如今更是堂皇行走在这大宅中,目之所及的活物唯有草虫与飞鸟,人们惊慌的呼吸躲在她走过的每一间房屋的门后,有男有女,她每走一步,那呼吸便战战兢兢地粗喘一声,然后又被人卡住脖子一般戛然而止,待她走过,才急促地恢复生机。
这一切异样的始作俑者,如今正高高坐在摘星楼上俯视玉京春景,一边喝酒吃果子,一边招呼她上楼来同乐。
郦神爱双臂平平张开,平地跃起,满身血污的绿袍让她看上去像一只披藤带萝的鹰隼,可她却真如天际之鸟一般,并未有任何借力,只有双臂轻振,便一层一层、笔直地跃入白长歌的视野,甚至还在窗前凌空停留了一刻。
然后,她的臂以手肘为节点、一寸一寸向上反曲过去,待小臂与大臂几乎要贴合在一起时,郦神爱已悄然滑入窗中,异样蜷曲的手臂贴着身体自然收束,仿佛背后有一对巨大、无形的羽翼,同时“扑啦啦”地消失在肩骨之中。
白长歌眼中满是痴迷之色,赞道:“师叔的‘鹿王搏猿’,已然要练到第九重‘黄雀后’了,不知九重天外,是否仍旧天外有天?”
“鹿王伤重,猿仙殒命,唯有雀精在后,食尽猿仙脑髓……其后如何,不过看各自生死造化罢了。”成效似乎不错,郦神爱微微一笑,满意至极。
由于心底那缕微妙的嫉妒之情,她强行施展了“黄雀后”,幸好这摘星楼一共也就只有三层,不然以她如今体力,只怕中途难以为继。
“师叔勤勉。”白长歌含笑奉承,忽而眉头一轩,“你在流血。”
是她右手掌心的那处被发针两次洞穿的伤痕,不知无名使了甚么法子,此处本无大的血脉,却一直流血不止,将她不久前刚包好的衣角再度浸透。
白长歌微微抬手,宽大的白袖中腾出一痕鞭影,灵蛇般绕上郦神爱手腕,正欲发力将她拉到近前,却被郦神爱反手按住。
“师叔这伤得重新包扎才行,你瞧瞧你浑身上下,可还有一处干净?”白长歌苦笑,再度用力,鞭梢却牢牢攥在郦神爱掌中,丝毫动弹不得。
“鞭法易学难精,你怎么学了这个?”她垂头打量着手中长鞭。
因为与她的角力,长鞭已完全自白长歌的袖中暴露出来,只见那鞭子不过拇指粗细,通身雪白,仿佛是蛇皮所制,却周密合度,不见丝毫人工痕迹,每一枚鳞片都如同在生时那般安静贴伏,随着白长歌的呼吸微微鼓动。郦神爱目光移动,看向白长歌手中纯银的鞭柄,他用一条金链将自己的手腕与长鞭牢牢锁在一起,鞭首处这般沉重,鞭梢却并未如市面常见软鞭那般系些甚么铁蒺藜啊毒针之类,反而收束到只有小指细,末端蜷曲,雪白里泛出一点明媚的淡脂红痕——这条蛇在生前,必然也是一条美人蛇。
“不重么?”郦神爱愈发蹙眉不已。
她不愿接受白长歌的好意,白长歌亦不愿放手,只是笑道:“鞭子无锋,乃是仁慈之兵,重其首而弱其尾,虽然更加难练些,却可以时时提醒我人命之重。”
郦神爱一怔,手中不由放松下来,任由白长歌将她拖到跟前,取了干净的巾帕和随身携带的药粉,才动手为她打开草草包扎的袍角——白净掌心上赫然有个血洞,脏兮兮的袍角与血肉虬结在一处,扯开时明显再度带动了伤痕,又涌出一层新血。
而郦神爱安安静静,感觉不到痛似的,仿佛只是将掌中飞来的赤蝶炫耀给他看。
白长歌皱起眉来,抬眼想要瞧她,又想要说些什么,到底甚么都没说,只取过酒注,往她伤口上浇了下去。
郦神爱眉头一跳,却仍不说话,白长歌心中叹息,只好替她敷上药粉又裹上巾帕,末了狠狠一扎!
“啊!”郦神爱登时痛叫一声,她其实也并非是当真不能再忍耐了,而是想瞧瞧这个专心包扎、一语不发的人,听到她呼痛是个什么反应。
白长歌想笑来着,好险忍住了,只听郦神爱埋怨道:“你下手倒是轻柔,一点儿不像个小郎君。”
“某不知多少次为教坊姊姊们调弄凤仙花膏子,当然心里有数。”白长歌神色不改,“师叔若是嫌痛,下回便自己小心些,不要再历险地。”
“长辈所赐,不敢不领。”郦神爱一语带过,若无其事地捞起他身侧垂下的长鞭细细摩挲,“我弥罗宫中还是以剑为主,你偏要练这个,还偏是十八门之外的,竟不怕你师父请祖师爷戒条?现在求我,我还来得及去为你求情。”
“本就是恩师的意思,他老人家见我实在不是习剑的胚子,只好任由我自去寻出路。”白长歌右手轻轻敲击,那长鞭便宛如有灵一般缓缓回缩,最终没入广袖之中不见踪影,“何况做咱们这行的,整日带着一把三尺长剑也着实累赘得很,我不如师叔剑法精深,剑刃或长或短、或单或双皆能将剑诀圆转如意,一通百通。”
“那你这鞭子可有名——”郦神爱还想再问,却被白长歌一言截断。
“师叔够了,”白长歌笑道,“师叔的同伴早该去得远了,就算师叔不信我孤身,我为师叔效劳良久,也无暇发信。”
“看在我为师叔包扎的份上,师叔可愿一解我心中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