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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英风(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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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是我扰了十九郎鸳帷一梦了。”郦神爱讪笑地抖了抖被白长歌包成角黍的右手,“我记得这家没什么出挑的人才,十九郎应该看不上才对。”
白长歌也朗朗地笑了:“以前生意是不好,可某既然看上了,那么他家的生意必然会好起来的。”
郦神爱登时了然。
今晨北曲外的那个小吏,定然也是白长歌的人——先杀了他的人,又跑到他的地盘来生事,怪不得白长歌要亲自拨冗前来一会。
“师叔是‘长辈’,某又让了您一问,如今可该轮到某来发问了。”士别三日,她变了,连白长歌也变得咄咄逼人了,“师叔出家奉道之人,无缘无故为何来此等污秽之地?”
郦神爱忽然感到浑身不自在起来。
“你在审我?”她笑道。
此时已过正午,日头酷烈,白长歌的素麻深衣在这璨然的光芒里几乎也要耀出光来,郦神爱觉得刺目,不由低了低头,顺势便要坐到另一侧的窗台上去,白长歌连忙收腿不迭,她却忽然停住了。
“师叔快请坐,”白长歌殷勤相劝,“不然倒真的像是在审你了,我怎么敢。”
寻常深衣向来以异色为缘,白长歌所着这件却是通身净素到底,若非手工精致,倒好像在为何人戴孝一般。随着他的动作,卷起的下摆处亦露出一双片尘不染的素面方履,他浑身上下皆洁净如天地间的新雪,唯独那双素履于挪动间,在窗台上留下了一片血色擦痕。
他来此地之前在做些甚么事,不言而喻。
“你身上这样干净,我却有点自惭形秽,怕弄脏了你。”郦神爱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话虽这么说,仍一撩袍角,安安稳稳地抬身委坐在对面,她脚上那双饱蘸了自己与他人之血的轻靴,距白长歌也不过只有两三寸。
白长歌低声笑了起来,将腿又伸长了些,与郦神爱左腿相交,轻轻倚靠在一起。她那件绿袍是早就布满血污的,又沾了不少尘灰,早已是腌臜一片,如今这件干净的白衣裳也难以幸免了。
“看来这平康坊还真是卧虎藏龙,藏着甚么连某这种老客人都不晓得的宝贝,还劳动师叔百般为她遮掩,王顾左右而言他。”白长歌瞧都不瞧身上血渍蔓延的素衣,他的神情安然闲适,悠悠然拂动着塵尾,仿佛刚从一场彻夜的清谈会上逃席出来,周身缠绕着丁香的幽芳。
郦神爱心中微沉,面上却不显,只是笑道:“我们那一行人如此醒目,行踪并不难查,只怕十九郎的人早已知晓了方位,师叔劝你一句,现在可别急着去,听说你们人手不够,如今可再也死不起了。”
白长歌也不由苦笑,遥遥望着许秋烟家的方向不说话,良久才泄气地笑出声来。
“师叔,某也不同您打甚么哑谜了。”白长歌收腿起身,恭恭敬敬向她拜了一拜,“玉徽卫如今确实腾不出人手,师叔的秘密和宝贝咱们有心也无力……此地,愿与师叔和睦相处。”
“我同十九郎本该如此。”郦神爱如释重负,手指却依旧在靴筒中露出的半截匕首上流连不已,“虽然时移世易,还望十九郎不要忘却初时心意。”
白长歌抓紧了垂落的广袖,袖下他灵巧的软鞭缓缓游移不定,仿佛他矛盾的心意。
“还可能吗?”他轻声问道,抬起眼皮来打量郦神爱,“数月不见,师叔,咱们都……”
摘星楼下植了数十株杏花,在视野中凝成一片模糊的轻粉淡胭。春日真正是个慵懒的季节,连落花也落得有一搭没一搭,懒懒散散地,时而汹涌如飞瀑坠壑,时而又三星两点,让人怀疑这盛大花季是不是已经错过了。
郦神爱默然不语地瞧着楼下的如雪落花,意识到当皇后死在冬日最后一场大雪里时,她同白长歌的命运便已不由他们自主地分道而行了——旁的不说,白鹤姿、白长歌与白雪歌三姊弟的亲生母亲、阳台县公夫人严氏还深陷明心观中,纵然郦神爱看在与他们姊弟相交一场的份上严令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为人子女者又如何能安?
“是我妄想了,十九郎忘了罢。”郦神爱心头苦涩已极,“先前和平共处之言作数,多谢十九郎大度相容。”
“师叔怎的这般客气!”白长歌也重新振作起来,强颜欢笑,“既然硬要客气,又如何是一个‘谢’字便能了结的?”
这油嘴滑舌的性子倒是一点都没变却。郦神爱有些欣慰,也愿意敷衍他:“哦?那你待如何?”
白长歌一愣,却是不意郦神爱竟也愿纵着他玩这等口舌游戏,奈何话已出口便覆水难收,他思前想后,只得又寻出先前的酒注,勉强倾了半盏,敬到她面前来。
“我知道师叔先前已是屡有大恩于我了,”他笑着,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只有层层叠叠的茫然与疲惫,危险地盈满眼眶,仿佛睫毛微动便会滔滔坠落,“我无以为报,还请师叔吃这一盏酒,往后……”
往后该怎么办呢?
白长歌想起数月没有音讯的阿孃,想起阿耶与阿姊的叮嘱,无一例外地让他们兄弟不要表露出丝毫在意阿孃的言语,孝毅皇后的丧期过了便连一丝愁容都不许有,全当阿孃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她这个人……郦神爱曾遣人去白家报信,主动应承会照拂阿孃,可是阿耶却瞒下了这个消息,他是真的想让他们觉得阿孃已经死了,就像全然不曾存在过。
他觉得荒诞至极,又很累,之前的全部人生都没有孝毅皇后去世后的这几个月这么令他感觉难以为继。
郦神爱很想叹气,却也知道这只会助长白长歌的愤懑情绪,她今日经受的够多了,许秋烟与无名母女的命运已令她不堪重负,她无力再去共情另一份庞大、沉重的悲哀,她就像一条奋力在江海中浮水救人的犬,背负了一个便无法背负第二个。
“这酒要怎么吃,可有个说头?咱们吃个交杯,还是我敬你个皮杯?”郦神爱打叠起精神,出言玩笑,果见白长歌嘴角勾了一下,虽然像为风折弯的竹枝一般重又沉沉落了回去,但这一瞬间的欣悦也令她跟着高兴。
“既在平康坊,自然要喝个皮杯,才不辜负了。”他随口道,眉宇间还是凝结着聚而不散的愁意。
“好啊。”郦神爱轻轻道,接过酒盏,慢慢仰头将酒液全数含入口中。
白长歌登时怔住,随即勉强一笑,连忙推拒后退,郦神爱却出手如电,将他脉门牢牢扣住。白长歌习武虽得澹台忘机盛赞,这内息一道却非得天长日久的累积不可,是以他自脉门而至丹田一路受制,在郦神爱掌中竟是一分也挣脱不得。
眼前人已微阖双目,慢慢迎了上来,她口中酒液,此刻应是微温了罢?
白长歌一念及此,却越发挣扎不休,不惜调动他仅有的一点子内力来冲击郦神爱的封锁,以至于经脉如焚,气海震荡,险些走火入魔。郦神爱却轻轻一笑,探手将他嘴角溢出的血丝抹去,凑得更近了些——
“噗”的一声,郦神爱将这最后一口蒲桃酒喷了他满脸,淡紫的酒液迅速渗进他身上的白麻衣衫里,点点斑斑,如血如泪,倒也怪风雅好看的。
酒是凉的,白长歌心中跃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他被酒水迷了眼睛,手忙脚乱地擦了半日,口中还叫道:“师叔!师叔如何戏弄于某?”
心中要说没有几分被玩弄的愤怒,那是假的,可方才的郁闷早已悄然烟消,这也是真的。
待白长歌终于勉强睁开眼睛,眼前哪里还有郦神爱的身影?伊人已去,唯有一颗碧荧荧的照夜丹,在窗上孤零零地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