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197、英风（23）

　　落石击破春水，而春水却默默，她收拢了飞溅的浪花，又同落石一道纳入怀中。
　　无名将那句话说完，并未再继续说下去，郦神爱也不说话，二人侧耳听着破陋的窗纸外春庭寂寂，微有声响。她们听着春鸟啼鸣、春虫啾唧，春花渐烂漫又至委顿，所有的默契与互相体谅都被用来换来了这一刻的沉寂，沉寂里，她们细细回味着无名方才的言语。
　　其实无名掩藏得极好，几乎可以称得上毫无破绽，只可惜许秋烟忍不住——若非她屡屡失态，郦神爱也不会、不敢突发奇想。
　　“你想要知道的，我都同你讲了。”无名仰头靠在一堆干柴上，放松地望着天棚。阳光漏进来，在满室濛濛的飞尘里钉入几根金黄的柱，一直钉进她的小腹里去，仿佛神话笔记里说的、将她一刀两断的天罚，“你还要如何？”
　　方才静寂空明的美好骤然破裂，郦神爱大有惋惜之意，她仍痴痴地驻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冲她笑：“我们现在算不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我要做的事，我要你缄口不言。”
　　“凭什么？”无名终于将目光移来，“你拿她的命威胁我？”
　　郦神爱一呆，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一壁狂笑一壁摇头，最后笑到动了伤势，才不得不捂住胸口、喘咳着停了下来。“傻话！”她笑道，“你在说甚么傻话？”她倒空了算袋，终于又摸出一颗碧琉璃色的药丸来，不顾受伤脱力，仍奋力向无名扔去。
　　“吃吃这个！”郦神爱劝道，“我师父亲自炼的，叫个甚么‘照夜丹’，别看名字叫得响亮，其实最能纾解郁结、缓和情绪的，我有段日子恨不得拿这个当药吃。”
　　小指肚大小的药丸“滴溜溜”地滚到她面前来，无名看都不看抬手按住，却不再动、也不说话，只仍如先前那样直直望着她。
　　“凭什么？”郦神爱含笑重复，她咀嚼着这几个字，就像品味齿间带着异香的椒粒，“师兄，姑母，你凶器当得久了，果真忘了如何当人了吗？”
　　那颗照夜丹笼罩在无名指间的暗影里，幽幽自生光芒，像一颗荧荧的明珠，仿佛真的能照亮她阴暗如长夜的心底。
　　“我是凭你，今时今日，能将这些事和盘托出地说给我听。”郦神爱淡淡地转回头去，“若非今日，若你用什么法子甩脱了或者打晕了我，若你躲过了这一遭，哪怕明日再来，我也不会再听。”
　　她会直接杀了她，安排人手围剿狙杀也好，在皇帝面前进谗言也好，甚至回师门求助也好，她总会杀了无名——除掉阻挡她全面掌握玉真观的最后一方屏障。
　　这事儿她们都心知肚明，可郦神爱却依旧无法说出口来，甚至连直视无名也做不到，只得转眼避开，无名却一直牢牢地望着她，心底没来由的，忽的漫生出一丝羡慕。
　　她那么好——比她年轻，比她根骨底子好，未来的前途无量，甚至她可以姓郦，能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贵胄出身，堂堂正正地走在紫微宫的长街上，接受易容成不同宫人的她敬默朝拜；她甚至也比她美丽得多，她拥有那么多的爱，玉真观的人都爱戴她，皇帝的新宠南宫氏视她如出，还有一个强大的师门予取予求。
　　连同皇帝的关系，她都比她要近，她从襁褓里就被皇帝抱在怀中养大，在她十六岁之前，无名一个月要跑三趟定春山，好不容易攀上孤峰，只为了替皇帝瞧一眼她立在寒冰积雪间打晨间长拳的样子。
　　而这些，她什么都没有，她甚至都没有名字。
　　若是放到从前，无名定然不会应承，她甚至都懒得去比较——不是不比，而是比了又有甚么用？郦神爱有的她终这一生都拿不来，她连将她打杀一顿泄愤都做不到。她只会在幽夜里静静舔舐心头裂伤渗出来的、名为“嫉妒”的丑恶血液，好了也就罢了。
　　但是今日似乎有甚么不同。无名抬抬手按上心口，想到那逼仄伎家里走出来的玄衣妇人，想起她的泪眼与动容，心口处竟也觉得有些暖了。
　　她是有人爱着的，她不是甚么都没有。
　　“我、我要……我要回去！”无名只觉得一股不知源从何来的热血在心头汩汩涌动，她下意识地撑着站起身来，“我不晓得路，你指给我。”
　　她要回去，她想隔着春日的花树与母亲再遥遥地见上一面。这一次再没有别人，也无须矫饰，她们甚至不必说话，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对方安宁，于她就足够了。如果再有幸，她或许可以问问自己的名字，如果她能开得了口的话。
　　无名心里清楚，这事若是被皇帝知道，许秋烟——她母亲难逃一死，可她忍不住，这念头一起，就再也按捺不住，如果皇帝要做什么的话，大不了……大不了！
　　她看向郦神爱，这色厉内荏的小娘子还呆呆地望着她，仿佛不敢相信她方才已然隐晦地同意了她的要求，口中问道：“甚么？”
　　无名忽然平静下来，嘴角挑出一抹微微的笑意——她或许曾经不太会笑，但她可以学。
　　“你知道你还有个名字吗？”无名轻柔地问道，“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字之外，你的父亲也曾为你取过一个小字，那一年变乱前夜，你父与你母诀别，我就伏在那房顶上。”
　　“至尊如果不知道，那么我也不知道。”郦神爱冷冷地瞧着她，“原来师兄本也不是每个字都事无巨细都报知于至尊的。”
　　她忽然翻出这样的前尘，她还有甚么猜不透的——无名虽然一时屈服，但却绝不甘心于从此彻底俯首听命，她要先狠狠捅上她一刀，再展示展示自己的本事，好教她忌惮。
　　郦神爱觉得心累，她若不忌惮，何必费这么大周章？可无名如此惯了，她也只能依从：“师兄要说甚么就说罢，不必蝎蝎螫螫的烦人。”
　　无名笑道：“孝烈王本想为你起名叫‘多官’，既起个市井贱名好养活，又……”见郦神爱依旧板着一张脸不说话，她只好说道：“你本就是他们之间多出来的。”
　　“甚么？”
　　“原来至尊并未告诉过你这件事，”无名也有些奇异，“或许是时日长久，他也忘了，也说不定……”
　　她突然丧失了说出口的欲（啊）望，因为郦神爱反应平淡——她只是挑了挑眉，淡而清的长眉下压着一行浓绣密织的睫羽，藏于其下的乌黑眼珠恹恹地举着，好像、好像只是出于尊重，才给她一点点施舍般的反应。
　　算了。
　　“你只说这路要怎么走罢！”无名有些丧气，草草地挥了挥手——郦神爱与自己不一样，她已从旁的地方、旁的人处得到了足够多的爱了，对于生身父母，她是真的没甚么，又或许，只是没到岁数。
　　郦神爱眨眨眼，撅了根柴头在满地尘埃中勾了几笔，见无名合目示意，便直接用脚扫灭。无名觉得好没意思，习惯性地将内息四散出去试探周遭人事，她正欲叮嘱郦神爱为自己清理后路，却忽然又是一笑。
　　“我要走了，外头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