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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英风(22) ...

  •   “果然。”郦神爱波澜不惊,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掌心的血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止住,半条袖子都湿透了,她手忙脚乱地撕了袍脚去裹伤,又从算袋里摸出一颗澹台忘机托人送来的丹丸咽进嘴里。
      她今日如此反常,定然是觑破了什么,是以无名并不奇怪于她的平静,反而夸道:“士别三日,你也长进了。”
      “这算什么……”郦神爱低低地嗤笑一声,“明心观里更离奇的还有呢,有人信誓旦旦,说隆——咳,三小娘子,是先娘子与其弟相通生下来的……所以才会长不大。”
      无名眉头一挑,欲言又止,半晌才问道:“说这话的人呢?”
      “杀了。”郦神爱笑道,“一开这口就杀了。”
      无名不由露出一个笑来,尽管还僵硬得很。“不错,干得不错……你也算是出师了。”她投来的目光中混合着赞许还有其他的什么情绪,她的眼底还有残泪,闪闪烁烁地折射着窗外的天影,郦神爱瞧不清楚。
      “瞧你的年纪,”郦神爱沉吟着,“叫你一声阿姊估计不成,至尊也不会舍得……所以我该叫你姑母?”
      她已经撕下了无名的假面,不介意再撕下第二层。
      无名此时也满是破罐子破摔的豪爽,她并未否认,只是冷冷地笑了笑,道:“别,我可承受不起——我从来未被承认过,先帝也从未打算承认我。”
      这却是郦神爱未曾料想到的,不由睁大了眼睛,仿佛还是刚下山那般气势汹汹却又天真可笑的模样。
      “我同先帝不熟,不过传奇变文听多了,也知道举凡朝代肇始的前几位天子,应该都还说得过去,怎么先帝……是这么个人?”
      无名又笑了。什么“同先帝不熟”,她一个认贼作父的……明明连自己的生父都没见过,遑论祖父?但她今日笑的次数已然太多了,未免像哭一样,觉得哭哭笑笑,好像也不坏。
      “什么样个人?”无名反问,“我同他更不熟,我随着——”
      她哽住了,继而垂下头无声地再度落起了泪,郦神爱好半晌才意识到她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许秋烟,或许从前有过毫不犹豫就能脱口而出一声“孃孃”的时光,但是按照皇帝的性子,郦神爱知道,皇帝一定会改掉她这个习惯。
      就像郦神爱自己,甚至会对皇后有点孺慕之情,都一样。
      他们都是被打碎的瓶子,打碎了,再和上水重新捏起来,歪歪扭扭地长成如今这个模样。郦神爱想想皇帝,再想想自己,不由得心生怀疑,若她能得个善终,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去找个小孩子……然后再把他打碎?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耳畔听到无名讲下去:“我随她在外宅里长到三岁,从来不知自己有个生父……先帝临去前拉着孝穆皇后与太子的手要他们好好照拂我们母女,你所见到的就是照拂的结果。”
      郦神爱仿佛吞下一大块玉,又冷又硬,圆圆地硌在她喉间,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硌得她眼睛发酸,又想哭了。
      “他怎么……净找些这样的人啊?”哽了半日,她才勉强吐出一句话,她和她,都在“这样”的范围之内。
      无名又笑了。笑容轻轻,郦神爱却觉得这间破屋里平白刮起了一阵秋风,吹得她浑身都冷。
      “当年我见到你,才知道我们都是试验品,你却比我要更完整些……他真的很想知道,血缘上的怨仇与后天的恩情,到底孰轻孰重?”无名平心静气地说着,仿佛自己全然只是个看客,“你大概不记得幼时曾见过我罢?”
      郦神爱却不管这些。
      “你们有什么恩情啊!他、他对你有什么恩情啊!”郦神爱怒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般生气,但隐隐又觉得,胸中这些怒意并非是没来由的。
      “有的。”无名失笑,“单凭听说,你无法想象到孝穆皇后是个怎样的女人,至尊对我们母女有活命之恩。”
      郦神爱一怔,想起密闭的平安殿中皇帝说过的话。
      他与她的生父孝烈王,这一对兄弟才是最先被打碎的瓶子,挥手发力的人,正是孝穆皇后,她未曾谋面的祖母。
      但她将将有一分释然,无名的话便重又将她打回到愤怒里去。
      “我年少时也曾有过像你这般不肯屈服的时候,至尊就将她再度送回平康坊,还不许她去南曲重张艳帜,只能在北曲苟且偷生地活。”
      郦神爱忽然觉得荒谬。
      她的母亲是“疯妇”,她的母亲是伎女,而他们管这叫“恩情”。
      “你这便就屈服了吗?”郦神爱心中恨极,不觉将这怒意也分润到了无名身上。
      “为何不?”无名神色极冷,静静反问,“我彼时叛逆,也不过是想知道自己是谁,至尊既告知于我,我也就罢了。”
      “你……”郦神爱迷惘地瞧着她,无名却犹嫌不足,将心中伤痕痛快撕给她看。
      “我三岁被带入禁苑与她分别,三岁的孩子能记什么事?我对她没有感情,也从未接受过甚么孝敬双亲的教养,她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我只是单纯好奇,我是谁,而已。”无名嘴上说得淡漠薄情,神情望着也是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可不知为何郦神爱看着她,只觉得她其实极难过。
      “是以我见到至尊对一个陌生妇人如此残忍,我被吓到了,自然无比顺服。”无名说着,一滴极大的泪珠又落下来,她下意识屈指去接,却只是徒劳地抬了一下手,任由那滴眼泪消融在她的衣袍间。
      “那、那当时你怎么就知道,她一定便就是你的母亲呢?”她说这两个字说的无比顺畅,这顺畅又刺痛了无名。
      无名骤然冷笑起来,满面讥诮地望着她。
      “他瞒过你吗?骗过你吗?你想要问什么,他是不是只要你问、就一定会告诉你?无论这个真相有多残忍,会让你多伤心,但他一点都不在乎。”无名比她长得更有郦家人的影子,笑起来大有睥睨之态,那熟悉的神态简直是一把利刃,“至尊对他的恩义自信得很,对我们的仰赖也极有信心。”
      郦神爱登时沉默下来。行宫执中轩里让她痛彻心扉的剖白,她如何能忘怀?
      无名也沉默下来,却是着实想要说什么,却无法将其说出口。仿佛皇帝施加下来的天长日久的磨炼与驯导,已然使她丧失了说出某些字眼的能力。
      “更何况……”无名几乎是一字一吐,她用力地咬着字,仿佛将舌尖咬破,吐出血来还了恩情,就能拿回那些能力,“她毕竟是我的生母,你看,她不是也认出我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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