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白姬绾

4、第四章 幽狱群魔逢

　　巨船甫一停泊在罗刹宫外，武修罗就急不可待地奔禁灵殿而去。

　　禁灵殿内缠绕石柱而生的薜荔郁郁葱葱，散发出甜糜的异香。殿中空寂而冷旷，只闻廊檐上悬挂的风铃幽幽作响，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武修罗心中焦急，匆匆而行，在每一间空房中搜寻：“陵儿……陵儿……你在哪里？”

　　然而，武陵儿还是不见踪影。

　　几个宫婢闻声迎来，看见状若疯狂的武修罗，不由得惊恐万端，心中暗道不妙。瞥见宫婢，武修罗抬起发红的双眼，声嘶力竭地道：“你们，你们把陵儿藏到哪里去了？”

　　宫婢们哆嗦着，匍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修罗怒从心起，狂态更盛：“一定是你们把陵儿藏起来了，我要杀了你们！你们都去死……”

　　武修罗掌光暴吐，凛冽的掌势凌空劈去，跑之不及的宫婢们当即惨死。有一个运气颇好，保住性命的宫婢，瑟瑟发抖地跪在满地血尸间，磕头如捣蒜：“岛主饶命，岛主饶命……”

　　婢女的脸和手，已经被满地污血染红，她的眼珠由于极度恐惧，而变成了青碧色。

　　武修罗见状，更是疯狂，他一把勒住宫婢的衣领，恶狠狠地摇晃：“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尸体明明都已经腐烂了，为什么你还要从地下爬上来？你把陵儿还给我，快把陵儿还给我，否则，我再杀你一千次，一万次！”

　　武修罗用力地摇晃，那柔弱的婢女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还没晃得几下，就已被勒得断气，她脸色青紫，凸出的眼珠茫然而惊惧地盯着武修罗。

　　婢女疲软的尸首和狰狞的表情，让武修罗骇然，猛地松开了手，惊恐地倒退，疯狂地摇头：“不，不是我！不是我！陵儿……陵儿你在哪里？陵儿……”

　　“哥……哥哥，你……”武陵儿绾着湿漉漉的头发，从禁灵殿里走出，见到这血腥的一幕，手突然一松，湿发掉落在地。

　　龙一一蹦蹦跳跳地跟在武陵儿身后，亦是全身湿透，她们刚从海狱回来。

　　武陵儿望着满地狼藉的血尸，悲伤地垂下了头。令人欲呕的血尸，使得龙一一柳眉微蹙，面如寒冰。

　　“陵儿！”武修罗见到武陵儿，不由得欢呼，仿佛一个在黑暗中徘徊的无助孩子，终于看见一双引领自己走出黑暗和恐惧的手。

　　武修罗浑然不顾武陵儿浑身湿漉冰冷，一把将她拥紧：“陵儿，不要离开我！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

　　武修罗的拥抱十分用力，几乎把武陵儿娇小单薄的身体揉碎。溅在武修罗身上的血渍，在武陵儿湿透的雪衣上，泅散成淡淡的桃红色。雪衣上的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幻化成尖锐狰狞的血之荆棘，一点一点地将武陵儿紧紧缠住，拖入永远也看不到救赎的黑暗深渊。

　　“哥哥，你又杀人了。”武陵儿声音冰冷，仿佛刚从冰窖中取出，“这样很不好，你看，雪白的地面都被弄脏了。”

　　“不是我不好，是她们不好。”武修罗努力分辩，此时的他，仿佛一个犯了错误后，努力向母亲推脱责任的小孩：“我以为她们偷偷把你藏起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武陵儿抚摸着武修罗的头发，脸上突然露出温暖的微笑：“哥哥乖，是她们不好，是她们该死，可是，下次不要再杀人了，杀人会弄脏地板，会弄脏你的手……”

　　武修罗把头埋进武陵儿的肩膀，乖乖应声：“好，以后，我都听陵儿的，陵儿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ORZ……）

　　武陵儿凄然一笑。天色破晓，朝阳从暗沉的乌云中破出，世界仍旧陷在黑暗之中，冰冷的海风吹进禁灵殿，满地尸体和血污暴露在晨风中，显得静默而悲哀。

　　武修罗既回罗刹岛，武陵儿也就无法再偷偷去见古碎春，因为武修罗几乎每时每刻都呆在禁灵殿。（恋妹狂……-_-!）

　　不过，武陵儿还是瞅准了一个空当，携龙一一再次前往海底幽狱。那一晚，几位中原武林的重要客人来到罗刹宫，作为罗刹宫的主人，武修罗不得不亲自为其洗尘接风。武陵儿听说，他们是来商讨，如何共抗最近枭聚在东海的魔道之众。

　　当武陵儿和龙一一潜入水道，浮出熟悉的海洞时，却发现原本空寂的海洞中，正聚集了一群服饰各异，妍媸有别的男女。

　　魔道和异邪道诸人跪聚在古碎春面前，谦逊而恭敬，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狂喜。这群生性就喜惹事张扬的魔头，在经过了十几年的沉寂之后，内心早已蠢蠢欲动。如今，终于等到重迎魔君归来，再振魔道神威的一天，叫他们如何不欢喜雀跃，跃跃欲试。——尸横遍野是他们的朝歌夜宴，骷髅血液是他们的金樽琼浆，百鬼夜行，妖莲遍生的世界，才是他们的清平盛世。

　　古碎春被禁锢在石壁上，三条高高吊起的巨链，像是三只黑夜的羽翼。一旦魔王的羽翼展开，清平世界必将陷于无尽的黑暗。

　　古碎春赤裸的身体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柔和的光芒。他的目光慈悲得有如神祗，被这包容万物的目光一扫，魔众的腾腾戾气和煞气，都在瞬间神奇地化为祥和。

　　“什么人？竟敢闯入这里？”魔道众人赫然看见从水中冒出头的武陵儿和龙一一，立刻喝道。
　　魔众中有人欺近身来，想擒住二人，龙一一身手极为矫捷，将武陵儿护在身后，一脚踹向那只伸过来擒她们的大手。

　　“咯嚓”看似稀松平常的一脚落下，那伸手的大汉发出惨叫，腕骨竟被龙一一生生踢断。

　　“丑尊！”群魔齐声惊道，被踢断腕骨的汉子，正是魔君座下十二尊者之一的丑尊者。丑尊者素来以强悍的膂力和钢硬的外功威慑魔道，今日竟被一个娇弱的小丫头不费吹灰之力地踢断腕骨，这叫群魔怎么能不心惊？

　　脾气暴躁，且素来又极为妄自尊大的丑尊者，哪里肯忍气吃这个亏？他当即不顾断腕之伤，另一只手“唰”地从背后抽出雪亮的牛头阔刀，朝龙一一虎虎生风地砍去。

　　群魔不由得为这两名娇滴滴的小姑娘捏了一把冷汗，丑尊者那一刀劈下去，即使是石头怕也要碎作齑粉，更何况是两个弱不胜衣的少女。几个平日自诩心慈的魔头，都假惺惺地闭上了眼睛。

　　龙一一并未将这气势千钧的一刀放在眼里，她将武陵儿护在身后安全的死角，便欲放手一搏。谁知，龙一一尚未出手，一只有力的大手，已经架在了劈下的刀锋上。群魔的眼珠子都差点崩出眼眶，那几个假惺惺闭目的魔头眼还没闭全，又都惊恐万端地睁开。

　　架住锋利刀锋的是一只手。一只赤裸的，没有戴任何防护物的手。那只手以闲散的姿态捏住锋利的刀锋，让人误以为这骇人的姿势，自混沌初开起就是天经地义。

　　丑尊者黑红的脸上，开始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无法再挪动牛头刀半分。牛头刀被那只手捏住，仿佛死死嵌进了山石峭壁之中，前不得，也退不得。众人不由得循着那只手向上望去，想看看赤手截刀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手臂的主人，是一名高大而健硕的黑发男子。他的个头和丑尊者相仿，但年纪却不大，着一袭普通的粗布衣衫，浓浓的长眉下，是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男子长得不难看，但整张脸却显得冰冷而木讷。他似乎一点也没觉得，徒手止刀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他也没想到这样做，会引起如何严重的后果。

　　魔道众人皆是一愣，继而面面相觑。众人疑惑的眼神明显地告诉彼此，他们都不认识这个人。魔道三十六尊使，今夜一齐潜入海狱，参拜少君主，却没想到黑暗中竟多混进来一个人。

　　魔头们不认识这个男子，龙一一却认识。她一下子跃向男子，亲热地吊住他的脖子：“阿二，我不是叫你在罗刹宫外等我吗？你怎么跑来了？”

　　阿二木讷地垂头，没有说话。他永远不会开口说，他是担心龙一一的安危，他只会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丑尊者见龙一一和阿二正在说话，自以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反攻机会。他凝神聚力，猛压刀身，想将阿二的手劈作两半。

　　“受死吧！”说罢，牛头刀寒光闪闪地向阿二劈去，只听得“喀嚓”一声，厚重的牛头宝刀，竟在阿二掌下生生断作了两截。

　　群魔大哗，欲要齐聚攻之。古碎春急忙摆手道：“不可造次，这二位姑娘是我的朋友。”

　　群魔倏然安静。武陵儿怯生生地望着古碎春：“看来，我今天来的不是时候……”

　　“不，你什么时候来，都恰倒好处。”古碎春对武陵儿温柔地一笑，转头对鱼翁道：“鱼伯，今天的聚会就到这里，让众人都散了吧！大家出去时千万小心，不要让人看出行踪。”

　　魔道中人虽还有不少对阿二气不忿者，但是慑于少主的命令，只得乖乖散去。

　　等到人去洞静，古碎春望着武陵儿忧伤的脸，道：“这几天出了什么事吗？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武陵儿小声地嗫嚅道：“我哥哥回来了。”

　　古碎春低了头，没有做声。沉默良久，武陵儿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抬头望向古碎春，美眸中是坚决的神色：“春，我替你去取哥哥身上的钥匙。”

　　古碎春沉默。今日，魔道众人聚会的目的，就是商议如何从武修罗手中拿到囚星锁的钥匙。他们提出来的方法倒是不少，但是无论哪一种，都惨烈悲决，必须付出鲜血和死亡的代价。那时，古碎春想到了武陵儿，也许，只有她这条路，才是可能性最高，牺牲最小的路。可是，她又怎么肯为了他，而背叛自己的亲哥哥？他也不想让武陵儿，为他做她会伤心的事。

　　他喜欢武陵儿，因为她像一朵纯洁的白百合，给他枯静的生命，带来一缕流动的幽香。他喜欢武陵儿，因为她如同一束明媚的阳光，给他绝望而黑暗的世界里，洒下一片温暖和明亮。他不要她为他做任何她为难的事情，虽然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为了她，他甚至愿意不去中原，永远留在这黑暗而冰冷的海底。

　　“春，带我一起离开，好吗？”见古碎春默不作声，武陵儿凝视着他的侧脸，温柔地道：“罗刹岛上好冷，一年到头都是寒冬，你带我去有春天的地方，好吗？”

　　古碎春吃惊地望着武陵儿，他实在想象不出，如此绝望凄凉的话语，竟会从武陵儿口中说出。从鱼翁口中，古碎春得知武陵儿在罗刹岛的尊崇地位，以及武修罗对她言听计从的宠溺。这个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高贵公主，为何竟会说出这么凄婉而绝望的话语？

　　“扑哧。”不等古碎春有所反应，武陵儿突然笑了，她垂下了头，黑亮的长发遮住了脸，没人看得见她的表情，“我逗你玩呢，你别当真，我怎么舍得离开罗刹岛？这可是我长大的地方啊！”武陵儿抬头，眼神明亮而坚毅，“不过，我是真的决定要帮你离开。”

　　“谢谢你，陵儿。”古碎春淡淡一笑：“若我真能出得海底，我一定会带你去中原，去江南，听说那两个地方的春天，都美丽得让人叹息。”

　　武陵儿美丽的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她靠在古碎春身上，幸福地微笑，古碎春的笑容，比春天还让她觉得温暖和安心。

　　龙一一在洞穴的一角，低声冲阿二发火：“阿二，你混哪儿不好，干嘛偏偏混进魔道？这些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叫我一个人怎么找得到路回南疆？”

　　“宗……小姐，我……”被龙一一冒火的眼睛一瞪，阿二急忙改口：“你一进罗刹宫就没了消息，我只好混进魔道里打探。”

　　“我虽然是为古碎春而来东海，但也没有白痴到混进魔道里去！”龙一一生气地道：“若是让魔道中人拆穿我的企图，爹准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把我掐死，我也再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一切都是阿二的错，小姐您别生气。”不管有没有错，阿二总是习惯性地先认错，因为他摸索出，这句话绝对可以换来耳根清静，并且百试不爽。

　　果然，龙一一停止了唠叨。

　　“好了，知错就好。”龙一一大度地一挥手，表示自己宽宏大量地原谅了阿二的错误，“对了，我已经拿到骷髅令了。”说着，龙一一掏出骷髅令，塞到面露喜色的阿二手中，“这令牌以后就给你收着，我老是丢三落四，若是弄丢了，就麻烦了。”

　　“正魔二道都已齐聚东海，罗刹岛已入多事之秋。”阿二接过令牌收好，小声问龙一一道：“宗主，我们既已拿到骷髅令，不如就走吧！”

　　龙一一望向安静地互相依偎着的古碎春和武陵儿，脸上露出一丝犹疑：“他们的处境很不妙，古碎春既肯爽快地把骷髅令给我，一物换一物，我也想帮他一把。”

　　阿二皱眉问道：“怎么帮？”

　　“我想帮他从武修罗手中拿到囚星锁的钥匙。”

　　阿二大惊：“武修罗绝非易与之辈，宗主您这么做，无异于虎口拔牙，实在是太危险了！”

　　“世界上哪里有不危险的事？”龙一一苦笑：“我骗走古碎春的骷髅令，本已违背了爹和古伯伯的约定。这次涉险帮他，就当作是纥陵家族对违约的一点补偿。”

　　阿二见于请于理自己都无法劝阻龙一一，只得做最后一点坚持：“不管怎么样，从现在开始，阿二决不离开宗主您半步。”

　　龙一一还没回答，一个苍老的声音骤然从二人背后响起：“老夫就说你这丫头不简单，没想到竟是纥陵姬！”

　　龙一一和阿二回头，却见鱼翁从水中冒出头来。鱼翁的声音，立刻引来古碎春和武陵儿的视线。

　　古碎春和武陵儿惊疑的目光让龙一一招架不住，她干咳一声，道：“我……咳咳，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是纥陵姬，不是吗？我只是来拿回纥陵家族的骷髅令，并没有恶意。”

　　古碎春念及和纥陵姬的关系，不由得有些讪讪。

　　鱼翁埋怨道：“少主，从一开始，您就不该把骷髅令给她。若有纥陵家族的势力相助，我们就有胜算多了。”

　　古碎春对龙一一笑了笑，道：“父辈商定的婚约，只是一种体现他们情谊的形式……”龙一一笑着打断古碎春的话，道：“是啊，如果后辈们不愿意，大可不拘泥其中而违背自己的真心。”

　　“我和纥陵姑娘有份无缘，骷髅令还给她也在情在理。”古碎春道：“当然，这丝毫无损两家的交情。”

　　龙一一心中释然：“古哥哥果然有人主风范，知情度理，心胸宽博，不愧是古伯伯的儿子。虽然骷髅令已回，但纥陵姬定会倾尽纥陵家族之力，襄助古哥哥。”

　　古碎春淡淡笑道：“有纥陵妹妹这句话，岂不比十个骷髅令都有用？”

　　龙一一眼珠一转，笑着对古碎春道：“虽然婚约解除，但我和古哥哥若是就此形同路人，岂不太违背父辈间的刎颈交情？一一一直孤身一人，若古哥哥不嫌弃，不如就认一一作妹妹，如何？”

　　古碎春本就觉得顽皮可爱的龙一一亲切，他长年独自生活在深海中，从没体味过有亲人的感觉，更何况她又是父亲至交的女儿，因此自然不会拒绝有一个龙一一这样的妹妹。当下，古碎春和龙一一二人结为兄妹。鱼翁原先郁闷的脸，在二人的结义中阴霾渐散。他只想拉拢纥陵家族的势力，并不在乎纥陵姬是以何种身份帮助魔道。

　　在鱼翁一口一个“少小姐”的谄媚声中，龙一一拉着武陵儿就往水里跳，阿二急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