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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星囚人殁惊魇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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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灵殿中的华美铜镜前,阿二木着脸站着,只恨不得自己没长眼睛。
铜镜中的阿二,裹着一身桃红色宫装,墨玉一样的长发,被精心绾作两个高高的宫髻,宫髻上还插着两朵娇艳的海棠。他高挑的剑眉,淡扫成弯弯的蛾眉,修长的身材,被龙一一想方设法地弄得凹凸有致。现在,无论远望还是近观,他都是一位气质娴雅的绝色丽人。
龙一一手托阿二的下巴,以挑剔的目光扫视着阿二的脸,活像一个色眯眯的登徒子。坐在锦塌上的武陵儿,吃惊得嘴巴都张成圆形。
“宗主,这……”阿二为难地道,粗犷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使他由绝色佳人还原为阿二。
“你不是说,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吗?”龙一一笑道:“我必须扮作宫女潜伏在小姐身边,你当然也得扮作婢女。”
“可是……”阿二委屈。
“你要跟着我,就得这样。”龙一一道:“不然,你就还是去宫外等我。”
“罗刹宫中危机重重,阿二绝不会抛下宗主。”阿二坚决地道。
“乖,这就对了嘛!”龙一一眯着眼打量阿二,道:“本来,我打算用我纥陵姬妙手空空的绝技,去偷武修罗的钥匙。不过,看见阿二你穿宫装这么漂亮,我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阿二没来由地觉得脊背一寒。
“我想到一个更简单,更安全的办法哦!”龙一一笑眯眯地盯着阿二:“不如,你去□□武修罗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兵不血刃地为哥哥拿到钥匙……”
阿二做出一副打死也不要的表情,惊恐得连连后退。
武陵儿伏在一旁的塌上,几乎笑岔了气。
“陵儿,什么事这么开心?”武修罗的声音远远从殿外传来。声音刚到,武修罗也已置身在禁灵殿中。武修罗感到很诧异,他从来不曾看见武陵儿笑得如此开怀。看见武修罗,武陵儿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武修罗瞥见垂首站在一旁的龙一一和阿二,并未多加注意。无论周围站着多少人,武修罗的全部注意力,向来都只在武陵儿身上。
武陵儿不动声色地道:“一一,阿二,你们都下去吧。”
龙一一和阿二沉默地走出宫殿。武修罗脸上的戾气少了很多,甚至还露出了大雪初霁般难得的笑容。
“哥哥,今天怎么这么开心?”武陵儿抚着月蓝色织锦帐幔的细碎流苏,淡淡地问武修罗。
“魔道中人啸聚东海,妄图从罗刹宫中救走魔君古清绝的孽子。”武修罗躺在武陵儿身边,黑眸死死盯住绘着华彩浮雕的宫殿顶:“幸好七年前,我就已封死罗刹幽狱的通道。他们想救人,只怕难于登天。”
武陵儿望着神色莫测的武修罗,道:“我从来都不知道,罗刹宫中还囚禁着魔君的儿子。”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武修罗转头望着武陵儿,爱怜的眼神温柔得仿佛一束月光:“古碎春是那个男人丢下的烂摊子,我必须得善后收拾。”
听见“那个男人”四个字,武陵儿脸色骤变,身体瑟瑟发抖。武修罗搂紧武陵儿,安抚地道:“放心,即使外面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允许任何人踏进禁灵殿伤害你。”
武陵儿垂下头,脸色苍白如纸。
武修罗爱怜地道:“十年前,我就发过誓,要让你彻底忘掉血的颜色。”
血的颜色?血是什么颜色?武陵儿不由得神思恍惚。禁灵殿内,是华美璀璨的金黄和望不到边际的雪白。这十年来,她似乎真的已经忘记,那片散发着腐糜气味的罪恶腥红。她似乎真的已经忘记,腐臭的血泊中,一双眼珠子在血海中沉沉浮浮,愤怒而绝望。那双被腥红浸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不甘而绝望。那个死去的男人,用世界上最恶毒,最残忍的声音诅咒这对兄妹:
“我诅咒你们,你们会被你们的儿女杀死,并且死得比我更加凄惨……”
“每时每刻,你们都会被审判的荆棘,鞭笞得血肉模糊……”
“永生永世,你们都走不出罪恶的迷宫……”
“别说了!你去死!你去死,你快去死……”武陵儿冲上前,疯狂地踩濒死之人的脖子。一下,两下,三下……她不知道自己瘦小的身体里,怎么会涌出这么大的力气。在骨骼碎裂的刺耳声音中,她感到脚下抽搐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
她松了口气。突然,一只血淋淋的手倏然伸出,攥紧了她细巧的脚踝。他要把她拖进地狱,他死都不放过她!
她绝望地感觉到,一股充满怨恨的巨大力量,正拉着她往下坠,脚踝处不断传来剧烈的疼痛。她拼命地挣扎,却始终摆不脱那只铁钳般的魔手。
突然,她感到脸上一热。然后,脚上的狂力倏然消散。
她睁开眼,世界皆是一片血红。
武修罗持着比自己身体还高出半个头的刀,一脸茫然地站着。泛着寒光的刀锋上,尚淋漓地滴着温热的鲜血。
她惊恐万端地低头,就见抓住她脚踝的大手已经脱离了身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那只断裂的手上,向外翻卷的皮肉还在张弛,浅蓝色的血管还在收缩,甚至连脉搏都还在极有生命力地跃动。
可是,这只手确实已经脱离了身体,像是一朵刚从花树上摘下的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扭曲,枯萎,死亡。那个倒在血泊里的人,生命力也在迅速枯萎。但是,他仍竭尽最后的生命力,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对兄妹:
“即使,我的□□在泥土下腐烂,我的眼睛却要永远地看着你们,看着你们如何在疯狂中凄惨地死去……”
她瞬间被滔天的红色巨浪淹没,惨烈而凄绝的血红,永远也得不到救赎的血红……刺目的血红,在她瘦小的身躯上,烙下了永远也洗不掉的罪恶之印……兄妹两人被一张血盆巨口彻底吞噬,从此再无法摆脱那一夜恐怖的噩梦。
“陵儿,你怎么了?”武修罗关切的目光,把武陵儿拉回了现实。
“冷,我好冷。”武陵儿不由得缩紧了身体。
“有哥哥在,不会冷。”武修罗拥紧武陵儿,用自坚实而温暖的胸膛去温暖武陵儿冰冷的身体。
小时候,被武天道关入冰寒的雪牢中时,他们常常这样拥抱着取暖。这样温暖的拥抱,即使是千年积雪的荒野,也会瞬间被融化成葱绿的草原。
武修罗的嘴角,缓缓浮起一丝幸福的微笑,他只想一直这样拥抱着武陵儿,直到永远。在这个冰冷而残忍的世界里,只要有武陵儿陪伴,他就不再感到寒冷,不再感到孤独。
武陵儿的手触及武修罗的胸口,不由得神色一变。——她摸到一把方胜状凸花浮雕的钥匙,囚星锁的钥匙。自武修罗成为岛主后,囚星锁的钥匙就一直挂在他的胸前。
武陵儿的手停在钥匙上。
武修罗察觉,低首问:“怎么了?”
武陵儿不敢看武修罗的眼睛:“哥哥,这把钥匙真好看,可以送给陵儿玩两天吗?”
惊喜的表情,从武修罗脸上掠过。这是七年来,武陵儿第一次主动开口,向他要求东西。这是不是表示她终于原谅他,终于忘记七年前的那个少年的事?
武修罗解下钥匙,放在武陵儿手心:“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
武陵儿颤抖着接过钥匙,小巧的钥匙似乎重愈千斤,她纤美的手,不断地颤抖。
武陵儿一直爱着哥哥武修罗,但同时,也恨着他。
十年前,他们杀死那个日夜折磨他们的男人时,就已经宣告他们必须一起烙上弑父的罪恶之印,一起堕入永远没有救赎的黑暗深渊。那时,武陵儿深爱着哥哥,因为,他是世界上唯一和她犯有相同罪行的人,他们共同承担着一个不能说出口的丑恶秘密:他们,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后,兄妹两人陷入黑暗的深渊中,惶惶不可终日。武修罗恐惧而绝望,在罪恶中越陷越深,但武陵儿却念念不忘得到救赎。
七年前,武陵儿逃离罗刹岛。那时的她,以为只要逃离,就可以得救。那是一场幸福而绝望的逃亡,她在逃亡中,邂逅了一个天神般温柔而纯洁的少年。可是,她最终还是被武修罗追到。武修罗毫不手软地杀死少年,将她囚禁在禁灵殿中。
从此,武陵儿开始恨武修罗。虽然恨武修罗,但她却从未对他说过一次谎。他们共同承担着罪恶的秘密,共同行走在被神明唾弃的黑暗之路。在他们所犯下的滔天罪孽面前,连谎言也显得那般苍白可笑。但是,这次的谎言却并不可笑,武陵儿十分清楚它的分量。
极度的恐惧和心虚,剧烈的痛苦和悔恨,使武修罗变得日渐阴郁和残暴。这些年来,武修罗一直生活在罪恶的阴影中,他已被良心折磨得近乎疯狂。为了抵抗对鲜血和死亡的恐惧,他渐渐迷上了鲜血和死亡。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武陵儿,他不相信任何人。所以,若是知道自己最相信的妹妹竟欺骗了自己,这个狂暴的修罗定会做出比血染东海还要残忍和恐怖的事情。
武陵儿一直惴惴,直到武修罗离开禁灵殿,她才把龙一一和阿二唤进内室。
龙一一看到武陵儿手中的钥匙,顿时心花怒放:“还是小姐有办法,看来,阿二是派不上用场了。”
武陵儿急忙道:“我怕夜长梦多,一一,你现在就去海狱,马上打开春身上的囚星锁。”
龙一一刚接过钥匙,就听得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武修罗竟又匆匆回来了。
武陵儿等三人大惊,武陵儿小心翼翼地道:“哥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陵儿,刚才的钥匙,我恐怕不能给你。”武修罗阴郁的脸上显出一丝愧疚神色,仿佛一个做错事情怕被母亲责罚的孩子:“中原武盟的上官盟主,要求我把囚星锁的钥匙交出,由中原武盟和罗刹宫共同保管。”
武陵儿心中一沉,若是现在交出囚星锁的钥匙,那再想拿到,就比登天还难。可是,她若是不交出,武修罗势必又会起疑。龙一一和阿二的脸色瞬息万变。
终于,武陵儿还是将钥匙从龙一一手中拿回,放入了武修罗的手心。武修罗歉疚地道:“除了这把钥匙,别的任何东西,我都给你。”
武陵儿冷冷地道:“不用了。”
海风从远处的海面吹来,宫殿廊柱上的薜荔花纷纷飘落,宛如飞鸟被折断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