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白姬绾

2、第二章 水穷入牢笼

　　微云淡月，海阔星沉。深夜的罗刹宫仿佛上古神兽张开的巨嘴，神秘而幽暗。

　　小鲸鱼不负龙一一之望，终于在最后关头追上鱼翁。鱼翁一跃上岸，同时把武陵儿扔在地上，武陵儿被海水呛得连连咳嗽。

　　龙一一玉足一点，竟从隔岸三四丈的海中冲天而起，踏浪而行，转瞬间已掠至鱼翁面前。

　　鱼翁目光如炬地扫向龙一一：“嘿，小丫头，看不出，你竟还有这般身手。”

　　“臭老头，你看不出的东西还多着呢！本姑娘吃……”龙一一本来准备说，她吃过的盐比鱼翁吃过的饭还多，可是仔细一想，这句话一出口，她就会显得比鱼翁还老。这她可不愿意，因此立刻住口。

　　鱼翁趁龙一一说话的当口，已驮起武陵儿向罗刹宫逃逸而去。

　　“喂！你把小姐还给我！”龙一一着急，提步追向鱼翁。她长袖狂展，袖中倏然飞出两道银色长绸，直卷鱼翁背心。

　　鱼翁背后竟像是生出了眼睛般，也没见他回头，就侧身避过龙一一的袭击。鱼翁挟着武陵儿在前急奔，龙一一不依不饶地在后狂追。几个起落后，两人竟绕了罗刹宫不下十圈。

　　鱼翁在一个僻殿的雕花大理石柱前停下，气喘吁吁地靠着柱子，累得满头大汗，连话也说不完整：“你……你别追了，我把她还给你，”

　　武陵儿早已在这剧烈的绕圈追逐中昏厥，软耷耷地被鱼翁扔在了地上。

　　“不行！”跑了这么久，龙一一居然仍旧气定神闲，见鱼翁告饶，便开始得寸进尺：“臭老头，你害我跑了这么久，可不能光还回小姐就罢。你还得给我一点补偿！”

　　鱼翁喘着粗气问：“死丫头，你想要什么补偿？”

　　龙一一眼珠一转，道：“我要你把蘑菇鱼送给我。”

　　鱼翁白了她一眼，耐心地纠正：“蘑菇不是蘑菇鱼，而是一条叫蘑菇的小鲸鱼……”

　　龙一一不耐烦地打断他：“不管是什么鱼，我要你把它送给我。”

　　“这老夫可做不了主，蘑菇是小主人的。”鱼翁犹豫道：“主人很喜欢蘑菇，恐怕不会答应。”

　　“那你就带我去见你家小主人，本姑娘亲自问他要。”龙一一坚持道，世上凡是她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手这一说。

　　鱼翁为难道：“这……”

　　鱼翁还没“这……”完，倏然觉得脖子一凉，急忙低头，一柄泛着暗沉光色的月牙形镰刀，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镰刀末端系在一条暗银色的绸索上，不知何时，龙一一已鬼魅般欺身到他身边。

　　龙一一挑眉，问：“让你带路，你觉得很为难吗？”

　　鱼翁胖胖的脸上，马上绽开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圆滚滚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不为难，方便得很，能为丫……女侠带路，是鱼翁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龙一一收刀，清澈无邪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而严肃的光芒：“古碎春，我倒真的很想见见他呢！”

　　鱼翁瞥一眼倒在地上的武陵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怎么办？”

　　龙一一不假思索地道：“弄醒，带她一起去。”

　　鱼翁闻言，走到武陵儿身边蹲下，用力扇了她一记耳光。

　　“你昏了头！”龙一一惊起，一巴掌拍向鱼翁的光头：“她可是我的小姐，你把她的脸打肿了，别人还以为我是一个虐主的恶仆呢！”

　　武陵儿悠悠转醒。

　　龙一一露出一副兔子般可怜而无辜的表情：“小姐，你可算是醒了。”

　　武陵儿四顾一望，随即惊恐万端地盯住鱼翁。

　　龙一一解释道：“小姐，这老头没有恶意，他只是想带我们去见他家主人罢了。”

　　武陵儿道：“我们又不认识他家主人，干嘛要去见他？”

　　龙一一笑：“见了面不就认识了嘛，小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吧！”

　　出得禁灵殿，武陵儿早已是惊惧交加，加上海上被鱼翁所擒，更是弄得方寸尽乱，主见尽失，一切只得任由龙一一摆布。

　　鱼翁带着两名少女朝偏殿深处走去，来到一座草木葱茏，杂花生树的花园中，四周立着许多巨大漆黑的石像。石像在岁月的浸泡下，表面已经斑驳腐朽，很难看出它们的本貌和意义。石像群的正中央，是一眼砌着卵石的椭圆形深泉，泉水中有气泡冒出，是一眼流动的活水。

　　虽然从小在罗刹宫长大，武陵儿却不知道，宫中竟还有这么一处地方，不由得好奇地左顾右盼。

　　龙一一问鱼翁：“你家小主人在哪儿呢？”

　　鱼翁指了指那一眼泉水。

　　龙一一吃惊：“他住在泉水里？”

　　鱼翁摇头：“小主人又不是鱼，怎么能住在泉水里？这眼活泉，是去往他被囚禁之处的唯一通路。其实，原先还有一条正常的路，可惜七年前被武修罗封死了。”

　　武陵儿忍不住问：“你家主人是罗刹宫的囚徒？”

　　鱼翁咧嘴一笑：“罗刹宫还不配囚禁他，囚禁他的，是整个中土武林。”

　　龙一一神色古怪地站在一旁，没有作声。武陵儿又问道：“我从来没听说过，罗刹宫居然囚禁着这么一个人，你家小主人究竟是什么人？”

　　鱼翁道：“三十年前，魔道纵横天下时，你还没出生呢！小丫头，你可曾听说过魔君古清绝的名号？”

　　武陵儿点头。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听说过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可怕名字。那时，她的父亲武天道还活着，他常常忧心忡忡地提及这个名字。那时，不断有中土武林的人，一拨一拨地前来罗刹宫。

　　三十年前，魔君古清绝带领魔道和异邪道之人杀入正道武林，势如破竹。他一举打破儒，释，道，异邪，魔五道的微妙平衡，使魔道势力横行天下，甚至连江湖中最庞大的两个势力——“镜花缘”和“天星宫”，都不敢撄其锋芒。但是，自古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不压正，十二年前，当古清绝的势力达到巅峰时，武林正道终于奋起反扑，燎原之火燃遍江湖，乾坤瞬息间扭转，魔君古清绝的盛世王朝一夕倾塌。

　　古清绝在一众正道英雄的重重围攻之下，带着残余部众败走西域，那时的他已功力尽失，不啻于一个废人。他的独子古碎春，在战乱中落入正道之手。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正道诸人不禁犯难：杀吧，未免有违侠义之道；不杀吧，又恐怕将来夜长梦多。

　　正道诸人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将古碎春送来东海罗刹宫，由武天道将其囚禁，永世不得回中原。

　　其实，正道诸人不杀古碎春，还有一个极其隐秘的原因：他们害怕古清绝卷土重杀回中原。若是知道爱子惨死，古清绝定然狂性大发，无所顾忌，不会饶过正道诸人。可若是古碎春还活在罗刹宫，他们就可以利用古碎春牵制古清绝。

　　鱼翁道：“我家小主人就是魔君古清绝之子，魔君去逝前，曾经千叮万嘱，要属下们寻回小主，并辅助小主光复魔道。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同魔道三十六使辛苦寻觅十年，才终于打探到，小主人被中原武林囚禁于罗刹宫中。（魔道的办事效率……堪忧啊……-_-!）于是，我们在三个月前寻来东海。”

　　龙一一不经意地问道：“你们三个月前就找到他了？”

　　鱼翁摇头道：“不，我们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在罗刹岛打探到他被囚禁的地方，又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在水下摸索到通往那个地方的路。”（魔道的办事效率……很堪忧啊……-_-!）

　　龙一一道：“既然已经找到了他，你们为何不带他走？”

　　鱼翁神色瞬间黯然，沉默地指了指幽泉，然后纵身跳下。龙一一拉了武陵儿，也往下跳。武陵儿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去，被龙一一拉下水，也由不得她后悔了。

　　鱼翁的水性极好，龙一一和武陵儿的水性亦不差，三人潜下幽泉之底，一条幽暗狭长的水道出现在眼前，从水道中游过，四周摇曳着长发般的青碧色海藻，遍布着鹿角般的血红色珊瑚。这条隐秘的水道，既像是天然形成，又像是人工开凿，毋庸置疑的是，它存在的年代已经相当久远。

　　三人身形灵活滑腻如同鳗鱼，向着遒黑的甬道深处潜去，周围游动着光怪陆离的鱼类和海星，仿佛一只只窥探秘密的眼睛。海水的压力逐渐增大，龙一一和武陵儿均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就在二人被海底的水旋搅得七浑八素，渐渐感到支持不住时，头上突然一轻，呼吸顿时一畅。原来，已经浮出水面了。

　　鱼翁刚一冒头，一个清朗而温和的声音就已响起：“鱼伯，你回来了。咦？你怎么还带了人回来？”

　　那是少年人特有的声音，温和而干净，如同三月里的薰风。在没有回头前，武陵儿和龙一一都料想，声音的主人定是一个俊朗秀逸，意气风发的少年。然而一回头，两人不禁愣住。

　　此处是一个人工凿成的巨型海洞，洞中一半是海水，一半是陆地。海洞完全封闭，从刚才三人潜水进来的路线和方向判断，应该位于海底，洞中的空气，来自于那一半海水，和洞壁上的各种喜阴植物。天然生于洞壁的发光藻类和蕈类植物，给幽暗的海洞带来了浅浅的光明。

　　借着荧荧的暗光可以看见，三条粗愈儿臂的玄铁锁链，由面水的那方巨壁上直直探出，巨大的锁链末端，牢牢地锁着一个身材修长，体形单薄的半裸少年。三条巨型铁链一条深深没入了少年的琵琶骨，另外两条死死地锁住了少年的左右肩膀。远远看去，竟像是少年背后，凭空生出了三只巨大的黑色羽翼。

　　仅仅只是看着，武陵儿和龙一一就不禁觉得，被这样残忍地锁住，必定极为痛苦压抑。但是，少年却似完全不在意这种沉重而残酷的禁锢，他俊秀的脸上没有阴暗，没有暴戾，有的只是让人心暖的温和与纯善。

　　由于常年不见日光，少年的皮肤苍白如雪，长发墨黑杂乱，如同深海中最茂密的海藻，随意地散垂至腰际。虽然瘦削，但他的腰线却极为野性和优美，仿佛丛林深处独行的猎豹。虽然被禁为囚徒，身上却隐隐流露出一种昂藏不凡的气度。

　　隔着一片幽蓝海水，龙一一，武陵儿与古碎春遥遥对视。古碎春的眼神十分明亮，仿佛隐藏着被揉碎的阳光。

　　“哗啦！”一物破水而出，打破了时光停止般的静寂。

　　古碎春欢呼：“蘑菇，你终于回来了！”

　　小鲸鱼拍拍尾鳍，溅起一滩浅浪，算是回应。蘑菇游向古碎春，古碎春拖着铁链走到岸边，——那是铁链允许他活动的最远范围。他将随手摘下的一朵白色海蕈扔向鲸鱼，鲸鱼居然张开巨嘴一口噙住，吞入腹中。

　　古碎春眼中尽是宠溺的笑：“出去疯了一天，你这傻瓜，该不会是忘记回家的路了吧？”

　　说着，古碎春顺手摘下另一朵海蕈，凑到唇边吃了起来。

　　鱼翁关切地阻止：“少主，老奴不是告诉过您，不要再吃这些海藻海蕈吗？这些生长在阴暗之处的东西，吃多了会中毒，老奴这就给您去烤鱼来吃。”

　　古碎春微微一笑：“不用麻烦了，你没来之前，我不是照样吃这些东西过了这么多年吗？”

　　鱼翁鼻子一酸：“都是老奴不中用，才害少主吃了这许多的苦。”

　　古碎春微笑不语。这一个月来，他已经听惯了鱼翁的自怨自艾，同时，也听惯了鱼翁不停地絮叨如何光复魔道的伟大抱负。

　　对于鱼翁的殷切寄望，古碎春只是微笑，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幽闭而安静的生活，习惯了岁月如同眼前的海水一般宁寂。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受苦，因为他已在苦难的磨砺中，变得心如止水。但是，他止水般死寂的心，还是被鱼翁的一席话拨起涟漪。中原，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呢？那里的岁月，肯定不会如此黑暗死寂吧？

　　中原有沃野千里，有群山连绵。

　　中原有铁血柔情，有琴剑峥嵘。

　　中原，是一个多么传奇而浪漫的地方。

　　他，曾经就来自那样一个传奇而浪漫的地方。

　　经过这十二年的沉寂和遗忘之后，他是否该回去来的地方，回去那个深埋在记忆中，让他无限神往和怀念的地方？

　　古碎春是属于中原的，中原有他的宿命在等待着他，可是，他如何能够回去呢？封死得无懈可击的海洞，深深洞穿骨肉的铁链，还有守卫在罗刹宫中，强大如魔的武修罗，这一切不可逾越的阻碍拦在前面，叫他如何能够逃出生天？他不是没试过逃，七年前的那次逃亡，他付出了鲜血淋漓的惨痛代价——被铁链生生地钉进琵琶骨。

　　漫长的岁月浸泡在惨烈的鲜血里，剥落在绝望的黑暗中。他在暗无天日的岁月中，渐渐学会微笑，学会淡然。他的心，早已死在七年前，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微笑淡定的空壳。

　　“你……你一个人呆在海底这么多年，不寂寞吗？”一个柔软而悲伤的声音蓦然响起，吓了古碎春一跳，循声抬头望去，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白衣少女，缓缓向他走来。

　　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怎么竟像是在哪里听过？古碎春心惊，幽蓝色的双瞳死死地盯住武陵儿，他在尘封已久的记忆中反复挖掘，可是最终无果。——那段短暂却深刻的记忆，已经被时间的齿轮碾碎，再无痕迹。

　　话刚出口，武陵儿也心惊，自己为何竟会突兀地问出这句话？

　　古碎春淡淡一笑：“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寂寞了。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武陵儿尚未回答，龙一一已经抢先接口：“我们是被这臭老头骗来的，他一口一个小主人，把你夸得天花乱坠，我们就很好奇，想看看你是何方神圣。现在看到了，却也不过如此，所以我们要走了。”

　　古碎春歉然一笑，道：“我这副模样，让你们失望了。”

　　龙一一老实不客气地道：“的确比我想象中要凄惨得多。小姐，我们该回去了，现在外面已经天亮了，要是被早起的宫女发现你不在禁灵殿，那就糟了。”

　　武陵儿不情愿地随龙一一下到海中。临走时，她回头望向古碎春，古碎春亦含笑望着她。

　　“我会再回来看你。”武陵儿笑了笑，对古碎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