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白姬绾

1、第一章 偶遇东海钓鲸客

　　东海，罗刹岛。

　　海浪似雪，沙滩如金。黑色礁石零星地分布在海岸线周围，仿佛海思考时跳动的眉毛。

　　罗刹岛是中土武林势力的东极，再往东，便已是东瀛和高丽的势力范围。前任罗刹岛岛主武天道，十年前就已经去逝，现任岛主是武天道的儿子，号称龙神太子的武修罗。

　　武修罗年纪不过二十六岁，凭借一身绝世武功和铁血手腕，在东海建立起罗刹岛的铁血规则。甚至连中原，都鲜少有人不知道东海龙神太子的赫赫威名。

　　一曲清歌舞风，残月更深露重。罗刹宫中，银灯阑珊，玉阶生寒，重重宫殿曲折繁芜，从冷月的角度俯视，不啻于一个令人心寒的黑暗迷宫。

　　罗刹宫中最深邃，最幽暗的一重宫殿，叫作禁灵殿。禁灵殿的唐风式屋檐上，挂着一串串由各色贝壳和海螺做成的风铃，海风穿殿而过，绕过风铃，细碎的风铃随风摇摆，发出寂寞而空洞的声音。

　　武陵儿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雪衣，独坐在禁灵殿角落，面对着一面幽幽古镜。白玉梳握在她纤美的手中，莹莹烛光下，古镜里的侧影美丽而忧伤。

　　一下，两下，三下……玉梳轻轻从长曳在地上的，黑色流泉般的青丝间滑过，仿佛白色梭鱼滑过深黑的海面。武陵儿徐徐梳理本就一丝不乱的长发，樱桃檀口中，发出了连自己也未察觉到的幽微叹息。

　　一梳，两梳，三梳……反反复复，也不知梳了多少次，她仍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时间对她来说，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七年来，武陵儿每天只是静静地坐在禁灵殿中，她为数不多的乐趣，就是透过不足方寸的天井，看湛蓝的天空和柔软的白云，或者站在禁灵殿最高处，透过唐风式的屋檐，看日升月沉，潮起潮落。

　　禁灵殿中，燃着蓝幽幽的烛火，仿若冰冷的海底。雪白的大理石地板上，随意散堆着宝鼎，白璧，璇玑，明珠……各种珍宝上虽然覆盖着薄薄的灰尘，可是仍旧掩盖不住璀璨流动的光晕。殿内还堆放着无数新奇精巧的玩具，每一件的做工都极其精致，但也蒙上了薄薄的灰尘。

　　禁灵殿外的天井里，开满了各式奇花异草，色彩缤纷，芬芳袭人。甚至连殿内每一根雪白的廊柱上，也都爬满了墨绿的藤蔓。（那个那个，夏天不怕招蚊子么……-_-!）藤蔓上怒放着淡紫色的薜荔花，不时有莹蓝色的蝴蝶，在花间翩跹飞舞。

　　宫殿东南角，悬挂着一只光泽幽冷的黄金鸟笼，笼中关着一只羽毛似火的朱鸟。武陵儿觉得，自己就像是这只被囚禁的朱鸟，而禁灵殿，则是世界上最华美的囚笼。

　　一个月前，朱鸟趁婢女喂食时，扑棱着翅膀，挣扎着逃出笼外。结果，朱鸟被武修罗折断翅膀，又扔回了囚笼里。武陵儿也曾试图逃离禁灵殿，但是她的下场和朱鸟一样，她也被武修罗折断羽翼，鲜血淋漓地丢回禁灵殿。

　　“小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龙一一轻挽粉色罗裙，乐颠颠地跑进禁灵殿，不由分说，拉了武陵儿就往外拽。龙一一和武陵儿年龄相仿，是武修罗新派来的婢女，长着一张红苹果般可爱的脸蛋，和一双黑葡萄般明亮的眼睛。

　　武陵儿总觉得，龙一一不像是婢女，因为她什么也不会，很多时候，反而要自己去伺候她。龙一一对此的解释理直气壮，她说自己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因家道中落，迫不得已，卖身为奴，虽然伺候人的事情她做不来，但是她可以尽量学会生活自理，以减轻武陵儿的负担。

　　武陵儿喜欢并娇纵着龙一一，因为她实在太寂寞。和之前伺候她的婢女不同，龙一一从不愁眉苦脸，战战兢兢，她每天都笑嘻嘻，乐呵呵，即使在武修罗面前，也从不畏惧和惊惶。

　　曾经死去的那些婢女，无论在武陵儿面前有多恭顺和虔诚，可是只要一站在她的背后，她们刀子一样的目光里，却充满着能将她的心脏刺出血洞的鄙夷和厌恶。

　　龙一一纯澈的目光中，从无任何鄙夷和厌恶，所以，一想到龙一一也会和之前的婢女有相同的结局，武陵儿的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悲哀。凡是知道了那个秘密的婢女，没有一个人能够活在世界上。

　　“一一，你实在很幸运，若非你来的时候，恰巧哥哥去往中原参加武林大会，你恐怕根本就活不到现在。”武陵儿任由龙一一拉着走，低低地轻喃道。

　　龙一一回头，诧异地道：“啊？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武陵儿垂头不语。

　　龙一一也不再追问，眨着大眼睛，神秘兮兮地道：“小姐，我今天在后殿的海湾里，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

　　武陵儿好奇地问道：“什么东西？”

　　龙一一做出了一副你猜猜看的表情，她虽然口中把武陵儿称作小姐，可实际上，却没有一点身为丫鬟的自觉。

　　武陵儿想了半天，仍旧茫然摇头。自从一个月前，古灵精怪的龙一一来到她身边后，她苍白枯燥的日子，终于有了一抹亮色。活泼可爱的龙一一，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的龙一一，总是会在无聊中找出一些乐子。

　　“你跟我来。”龙一一见武陵儿猜不出，就一把拉过她，向后殿的海湾跑去。

　　罗刹宫一半建在岛上，一半探出海中，后殿的小小海湾，是禁灵殿探出海面的部分，也是武陵儿被允许走到的最远地方。

　　月光下的海面波光粼粼，仿佛一面摔碎了的镜子，破镜中，有一个小黑点在沉沉浮浮，半空中还不时喷出一股鲜花一样的水柱。

　　“小鲸鱼？！”武陵儿不由得失声道。

　　鲸鱼素来生活于深海，很少能在浅海湾中看见，即使看见，也是被搁浅的巨型成年鲸鱼，很少有这种幼年小鲸。

　　“答对了！”龙一一欢呼道。

　　龙一一撮唇作啸，那小鲸鱼听见啸声，居然箭一般地冲过来。

　　“乖！”龙一一变戏法似地，从袖中掏出一条鱼干，丢进鲸鱼嘴里。

　　小鲸鱼吧嗒吧嗒地咂嘴，吃得津津有味。武陵儿看得连嘴巴都张成圆形。

　　龙一一笑道：“我今天早上发现了它，然后训练了它一整天。嘿！没想到，这小家伙还挺通灵性呢！”

　　看着眼前人鱼融洽相欢的情形，武陵儿不由得愣住。龙一一拉住武陵儿的手，笑道：“小姐，我们去海上兜兜风吧？”

　　武陵儿像是踩着了毒蛇一般，迅速后退，连连摆手：“不！不！我不能出禁灵殿，若是被哥哥知道了……”

　　龙一一靠近武陵儿的耳朵，小声道：“放心吧，他不会知道，我们不从宫门出去。”

　　武陵儿疑惑地望着龙一一。

　　龙一一指着小鲸鱼道：“我们坐着它出海，天亮前就回来。”

　　“可是……”武陵儿仍在犹豫。她想出去，她想出去都快想疯了，可是，她却出不去。因为，就算她躲到天涯海角，最后也逃不出武修罗的掌心，那场永远也洗不掉的罪孽，是他们共同犯下。他们被禁锢在同一条铁链上，等待着神明的审判，他不会让她一个人逃离。

　　“小姐，别可是了，溜出去玩一会儿再回来，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想我在南疆……”龙一一脸色一变，倏然住口。

　　幸好武陵儿沉浸在悲哀中，没有注意龙一一的话。

　　鲸鱼虽说是幼年小鲸，可是却也有渔船大小，驮着两个少女仍显宽绰。两个少女骑在鲸鱼背上，鲸鱼发出一声欢鸣，在龙一一的指挥下，向着地平线的满月驶去。

　　腥咸的海风扑在两人脸上，回头望着渐渐变小的罗刹宫，武陵儿心中涌起了深切的悲伤，眼泪沿着脸庞滑落，如断了线的珍珠，悄无声息地融进海里。

　　犯下那场不可饶恕的罪孽后，她也曾无数次试图逃离罗刹岛，或明或暗。但是，她的每一次逃亡，均以失败告终。七年前，是她最后一次试图逃走，那一次逃亡，在她的心上划出了一道血淋淋的，至今还在疼痛的伤口。

　　武陵儿静静地悲伤，龙一一却兴奋得大喊大叫：“啊啊！呆在罗刹宫的这一个月，都快闷死我了！人老是呆在屋子里，头发上都会长蘑菇啊。”

　　不知为何，听到“蘑菇”两个字时，二人脚下的小鲸鱼突然兴奋地摆动身子，险些将二人巅进海里。

　　龙一一跺了一下脚，骂道：“笨鲸鱼，臭鲸鱼，没事儿别瞎晃，你想害死我们啊？”被踩上一脚，小鲸鱼果然安静了很多。

　　两名少女继续坐在鲸鱼背上，在月夜的海上御风而行。起初，龙一一还兴奋地指挥着鲸鱼跑来跑去，后来折腾得乏味了，她也就安静下来，任由鲸鱼自己游蹿。

　　龙一一坐在武陵儿身边，望着武陵儿忧伤而沉寂的眼神，想逗她开心，于是扮了一个鬼脸，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椰子，食中二指在椰子上一点，轻巧地将坚硬如铁的椰壳戳开，仿佛戳的是豆腐，而不是椰子。龙一一装出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甩手跺脚地在小鲸鱼背上跳蹿，小鲸鱼在二人脚下，不满地扭动身子。

　　武陵儿被逗乐，扑哧一笑。龙一一笑着把破开小口的椰子递给武陵儿，武陵儿也不客气，接过就喝。

　　武陵儿好奇地问道：“一一，你什么时候把椰子藏在身上的？”

　　龙一一总能随时随地，出人意料地变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一绝活让武陵儿惊叹不已。直到很久以后，武陵儿才知道，这种小戏法对龙一一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龙一一笑而不答。这时，恰巧有两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尾，滑过远方的夜空，两个少女开心得拍手大笑。

　　龙一一笑道：“小姐，我们给这条笨鲸鱼取个名字吧！”

　　武陵儿没有异议：“好啊！”

　　龙一一提议：“我们叫它流星，如何？”

　　“不行，它不能叫流星！”武陵儿还没发表意见，一个坚决的反对声冷不丁从海中传来，吓了二人一大跳。

　　二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月光下的海面，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个人。那人像鱼一样在海中游畅自如，神奇地令人乍舌，看那架势，似乎已经和鲸鱼并列游了不短的时间。

　　龙一一气呼呼地对海中之人道：“它为什么不能叫流星？”

　　武陵儿脑子还没糊涂，她一把拉住龙一一，道：“现在不是争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吧？那个人为什么会在水里，他到底是人，还是鱼？”

　　龙一一还没开口，水中之人已经咧嘴一笑，答道：“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鱼，而是鱼人。鱼翁我出来海上，是为了替我家小主人寻找一条迷路的鱼。”

　　自称鱼翁的人牙齿很白，在暗沉沉的海里发出森森白光，十分疹人。话音刚落，他一纵身，从水中箭一般飞起，掠身站在武陵儿和龙一一面前。借着月光，两人瞧见鱼翁是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子，长得倒挺慈眉善目，只是身上的皮肤黏乎乎的，仿佛披了一层鱼鳞。

　　龙一一奇道：“你家小主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找一条迷路的鱼？”

　　鱼人老伯骄傲地道：“我家主人是武林中最了不起的人，小主人现在虽然龙陷浅滩，但将来也必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小主人要找的鱼叫蘑菇，是从小陪着他一起长大的玩伴。一个月前，我才在东海寻到小主人，独自一人的这些年，可真是苦了他，没有我们这些下属在身边保护，他可吃了不少的苦……”

　　鱼翁越说越动情，最后竟呜咽到泣不成声。武陵儿心慈，听着听着，也不觉悲伤起来。龙一一却不管这许多，毫不客气地打断鱼翁：“东海茫茫，你自去寻找你的蘑菇鱼……”

　　鱼翁也打断龙一一，耐心地解释道：“不是蘑菇鱼，是一条叫蘑菇的小鲸鱼。”

　　“不管怎么样，你自去找你家的鱼就是，干嘛要跟着我们，还不许我们管这条笨鱼叫作流星？”龙一一气呼呼地道。

　　“因为这条鲸鱼，就是我家小主人的蘑菇。小主人丢了它，正在伤心呢，我得马上带它回去。”鱼翁认真地说道。

　　“哦，原来它是你的鱼呀，那你把它带回去好了。”龙一一通情达理地道。

　　鱼翁还没回答，武陵儿一把抓住龙一一，道：“你疯了，他把鱼带走了，我们怎么办？”

　　龙一一犯难地望着鱼翁，鱼翁大度地一摆手，道：“这样好了，我先让蘑菇送你们到你们想去的地方，然后我再带它回家。”

　　龙一一欢呼：“那太好了，我们要回罗刹宫。”

　　鱼翁惊奇道：“咦，这么巧，我家小主人也在罗刹宫。”

　　龙一一和武陵儿好奇地问：“你家小主人是谁？”

　　鱼翁自豪地道：“他叫古碎春。”

　　武陵儿和龙一一摇头：“不认识。”

　　鱼翁不高兴了：“你们又是谁？”

　　龙一一指着武陵儿，自豪地道：“我家小姐是罗刹岛岛主武修罗的妹妹。”

　　鱼翁大惊地望着武陵儿道：“你是武修罗的妹妹？”

　　武陵儿尚未作声，龙一一早已骄傲地接口道：“怎么样？比你家小主人有名头吧？”

　　“哼！真是天赐良机，竟让武修罗那厮的妹妹落入老夫手里。”鱼翁冷哼道，泛着幽碧磷光的枯手，已隔空向武陵儿抓去。

　　鱼翁这一抓既突兀又迅猛，武陵儿和龙一一都始料未及。武陵儿被鱼翁一把拖入水里，海中顿时溅起一团浪花。海面归寂后，只留两道水痕向远处延伸开去。

　　龙一一急得直跺脚：“臭老头儿，你把小姐抓走了，叫我怎么回去当丫鬟啊？流星，快去追他！”

　　脚下的鲸鱼居然很听话，摆了个尾就朝老头子遁去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