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我以华》夜如梦

43、引魂

　　近日来离国动作越来越大，前方的消息自然也递进了兵部，崔远和部中几位老臣数次秉烛夜谈，终于在朝议时跨步出列：“禀圣上，臣日前接到前方斥候来报，言及离国军中调动频繁，且一应将领目前为止出身神秘，臣恐有大变。征西将军吴桓吴将军驻军之地与离国边境遥遥相对，素来多有交兵，然臣以为离国既然换将，行军方式必会有所变化，幸而如今二殿下、三殿下也是极富经验，故此臣奏请陛下准许由两位殿下前往吴将军处支援。”

　　预料之中的逸之沉默了，对于这两个百多年难得见一面的儿子，他的心情是微妙的，但他毕竟是一个父亲，然而之于家更重要的是国。下朝后景渝和景沣就进了兵部议事厅，约莫初更的时候才回去休息，第二日自请上前线查探，并保证不以身犯险终得逸之首肯，但还是在王爷亲兵的基础上加了一万精兵、五千石粮食予他二人，着他们三日后出发，打的旗号是去慰劳大军。

　　圣旨既下，时间略为紧迫，各部均忙碌起来，送行那天我旁边站着张如，马蹄绝尘而去的时候，听见他一声长叹，含着无限忧虑。晚间九艳拿着账本领着进京的管事来报这一季的收支状况，叶城和芜城一切俱都正常，只是若扣除赋税和不能动的银钱，结余也不多。芜城是我早前留下的一步暗棋，借着地利如今已经发展成为我朝第二大的经济集中地，手握着两方账本再要核对出朝廷的银钱收支就成为了可能，近些年来内廷的用度都是逸之身边的谢总管在打理，随口问上一句便可知道。

　　耳中听着他们报备，心里暗暗考较，乘着朝议之前的空隙向张如询问了一二，他低声道：“眼见着这次大战不可避免，我实在担心撑不了多久啊，先皇好奢又喜听奉承，府库里银钱大多空余记录。陛下登基之后重新造册核实看着倒也过得去，内府也一度充盈，只是这些年陛下渐渐对有些事情放权，下面人愈发的没了分寸，偶有激起了民愤的，便以暴力强硬压迫，这样一来流民增加，盗匪也益发多了，隐隐有和朝廷相抗之势，朝廷也派兵清剿过，但不多时他们又卷土重来，户部的银钱拨出去不少，总不见效，所以只能停了对相关军士的补给，下面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养兵，横征暴敛的事情估计没少做，虽不至苛刻朝廷的岁贡，百姓们也是不愿再有兵戈，这次若是撑不住就是我也无颜向百姓再伸手啊。好在这几年你清理了些大贪，从他们家中缴获的金银数量加在一起也算可观，朝中清流去地方做官的也多起来，民众对朝廷的信心拾回来不少，但也没到奋不顾身的地步。依我看，这仗要么速战速决，要么就狠命的拖，拖到下一次朝廷拿到税银。”

　　我心中立时一沉：“敢问眼下能调拨的银钱够支持多久？”

　　“以二十万的兵力来算至多两年。”

　　日暮之时陪逸之用了膳便请辞，这些日子以来将藏书阁里古籍过了一遍，且对照过君尧遣人送来的书卷，虽不明确但我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测，继续住在宫里做事难免束手束脚也可暂缓一殿朝臣心中揣测不安。

　　他面上笑意敛了去只问我：“你往日在都察院里行事凌厉，他们畏惧你手中职权，纵心有不满也压着，我降了你的官职，暗中给你使绊子的你也清楚，如今还要回去受气么？”

　　我噙了笑望回去：“近些日子他们已经好很多了，想是见我圣眷依旧，心里有几分忌惮吧，臣还要感谢皇恩浩荡呢。官场不易久居我早知道的，若不是仰仗陛下提携一开始就给了我高位，只怕这些事情我都是要经历的，如今只是把缺失的那一环补回来罢了。”

　　他沉默片刻方道：“你想好了？”

　　“是。”

　　回都察院安置了逸之随手给的赏赐，给院中各位大臣都送了一份礼，时间已是不早，我拍拍小瑞的脑袋：“要开始工作了，一个休假把人都能养懒，我果然不是天生富贵安闲的命。”

　　带着小瑞满城里逛了一圈，手上提着五彩的琉璃灯盏，灯光却是幽幽的蓝色，我向城外走去，身后是飘荡的鬼影憧憧，就连我身上的白衣在夜风中微微鼓荡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有守城的年轻士兵未见过这阵仗的，惊骇的指着我张张嘴也叫不出声，只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人麻利的从墙根处跑出来给我开门，略一颔首我微笑着道声谢便与他擦肩而过。

　　在最近的一道鬼门前停下脚步，回头嘱咐一众鬼魂：“站好队跟紧了，要是没进真正的鬼域就迷失了方向，往后也只能跟那些被鬼域放逐的流民抢生存的地盘了，也别想着再有机会转世投胎。”说完未做停留和小瑞当先跨入鬼门，只等最后一只幽魂也进了门里，鬼门便关上了，如同没有开启过。把包括逸之的人在内的四方探子全部隔绝在外，任窥伺的目光落入无边的黑暗。

　　送他们到忘川边排队一批批上船，忘川的河水依然看着平静实则湍急，收起引魂的琉璃灯去阴司文书处报备数量，再到隔壁领取今日要代滞留的鬼众发出去的信函。从另一个鬼门离开回到人间，一路上敲着门待主人起身了便将下面亲友的问候传达，再问一声活着的人要不要写回函，一封封书信递出去，特制的笔墨信纸也尽责的发挥着它们的用处，最后带着人们的谢意离开转向下一个地方。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封信，我站在吏部尚书楚风家的门口，一时间有些感叹，这恐怕也是我往他家里送的最后一封信了。

　　初次见到楚风的时候，他还是未及冠的一个孩子，那时候他父亲除丧，他与长姐相依为命，那一封家书是他父亲写的，说在下面和爱妻、小女相聚过的很好，要他不必为他们伤怀，安心读书待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要他姐姐楚倩打理好家里使他无后顾之忧，也谈及给楚倩定好了一门亲事，对方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胜在人忠实勤劳，人家同意他们守丧期满再上门三书六聘，两家定亲的信物和钥匙在老人家卧房的床头，嫁妆也早就备好了凭钥匙去取。

　　往后再有一次去楚风家，楚倩已经嫁作人妇，听说有家信带着夫婿匆匆过来，笑着告诉我她已经有身子了，言谈间俱是初为人母的幸福。这次楚家老人来信简略，只说要和他们的娘亲一起转世投胎再结良缘，唯一不放心便是小女儿坚持留在鬼镇，未免她寂寞请他们记得常常给捎些小玩意儿过去。

　　那次帮他们递了回函之后，他的小妹却拒绝再写东西过来，这回再见，他姐姐姐夫早已经放弃家乡的事物搬来和他同住，楚倩的一对双子都已经到了上学堂的年纪，她怀里还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女娃娃，是年初的时候生下的。看着这几个孩子说不得我也有些羡慕，多数人家能养大一个孩子已经不容易了，不是难生产就是难养育，有这样三个活泼漂亮的孩子，楚倩日子想来过的不错，他们的父亲也确实会挑人，这么些年下来她和夫婿举案齐眉，那个男人婚后连一次妓馆都没有去过。恍惚间我想着书雅会对一个怎样的人托付终身，书雅的性子太好胜，又整日里与朝臣往来，只怕与她相处久了没几个人能把她女子看。

　　信里楚风的小妹妹楚茉说她也要转生了，叫他们不用再给她送东西，要她哥哥娶个漂亮嫂子好好生活，别念着她。楚风问我借纸笔的时候，我微微摇了摇头：“楚茉说不要回信。”

　　他的眼神一瞬黯然，轻声呢喃：“她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她从未恨过你，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不原谅的是你自己。你可知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他倏然抬头盯着我，颤声问：“什么最后一次？”

　　我叹了口气慢慢给他解释：“一般的魂魄若执念不深，便可顺利渡忘川过奈何桥转生，在人世间眷念太深的就会住进鬼镇，由地府百年一次大清扫，执念变浅的就会转世，拒绝离开的就只有等下次机会，而一个魂魄只有两次机会。你妹妹本来可以跟着你父母走的，但是她放弃了，这次再走不成就只能永留鬼域做个孤魂野鬼了。魂魄的执念分两种，一种是他自身的，一种是他仍在世的亲友或者爱人强加与他的，你妹妹的情况是后者。如果你不能放下，你会毁了她以后的生生世世。还有两天的时间，你好好考虑吧。”

　　第二天下午我看完了文书正准备去歇息，楚风过来找我，我便拎了一坛子好酒约他去我房中坐坐，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少时顽皮，又是家中独子，不免有些骄纵，他妹妹出生之后长的就朵茉莉花，家里人都怜爱的喊她“小茉莉”，他却觉得妹妹抢了父母对她的喜爱，平时对她并不好，但楚茉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粘着他。有次他和人打赌输了，心里正难受，见了她更加不客气，两个人发生口角，最后他推了她一把，没想到力气过大，妹妹掉进了后院的池塘里，他那时候又急又怕，自己也是个孩子救不起妹妹就跑前面去叫人，家仆过来的时候楚茉已经沉了下去。那之后母亲伤心了很久，也留下了病根，拖了几年跟着小女儿去了，父亲虽然伤心，顾念着他和姐姐强撑着家，他好多次都看见父亲喝醉了念着母亲和妹妹的名字，但是没有一个人责怪过他，也就是因为如此他心里才更难受，所以拼了命的读书，考中了科举也不敢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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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我的龟速表示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