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何以寿》而今不多情

2、涟漪

　　第二日起床时，年年说道：“昨儿晚上锦音公主来了，说是估摸着您晚上没吃饭，送了烙花羹。”
　　“她亲自来的？怎么不叫我？”
　　年年撇嘴：“外屋的宫女们都没规矩，睡的比主子还早，公主也没声张，只在外间坐了一坐就走了。还留了口信，说要您下午记得去训德宫，新来的学谕要讲课。”
　　即便这样，等楚灵今给太后请完安，服侍着她睡完午觉，赶到后宫的时候，已然是来不及了。
　　这时节天气还冷，她素着一张小脸，因为今天在太后身边当值，所以难得的在嘴上擦了点胭脂，在冷风中素白冷清的一个人，只有一点红唇显得格外显眼。
　　正讲到“傅人之理”的第三节，燕相岁偶一转眼，正瞧见窗外匆匆赶来的楚灵今，因为走的急了，苍白的没有颜色的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额前的头发也有些乱了，露出了很俏皮的一小簇，松而软地覆盖在光洁的额头上。
　　燕相岁：“……什么？”
　　“我来晚了。”
　　因为是今冬的最后一堂，宫中平日里不常见的公主郡王都来了，把诺大的中阁坐的满满当当。
　　锦音抱着暖炉坐在最前面，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裙子，倒是没有戴平日常见的首饰，反而是把又黑又亮的头发盘成两簇，拢了个最新鲜的样式盘在后脑上。
　　楚灵今坐在她身边，宫女立刻递来一个暖炉，楚灵今就抱在手上，听锦音小声道：“讲的是傅人的第三章，引今据古，我觉得比先前的学谕讲的好。”
　　只不过才短短的一日，这就把前人忘在脑后了。
　　楚灵今失笑。
　　但锦音说的并没有错。
　　燕相岁年纪不大，但声音清朗，不急不徐，目光坚定，自有一股天然的气度。
　　他面前坐的，不是皇家贵子，就是公主郡王，最差的如楚灵今，也是功勋之后，被太后如公主般收养，他一届布衣，至今仍在太学院任职，只一个学修的头衔，却并无半分怯意，遇到年纪小的如才十一岁的百韫公主，还会放慢速度，间或问她一句：“可有不懂的？”
　　让人如沐春风，挑不出半点毛病。
　　不知不觉地，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燕相岁并没像先前的学谕一样留些什么背书默记的任务，只是让他们把先前书上的东西多诵几遍，下次上课时再念一遍便可。
　　饶是如此，百韫公主仍是撅了嘴，老大的不乐意。
　　楚灵今正瞧热闹，就听见锦音道：“且慢。”
　　燕相岁：“公主请讲。”
　　锦音：“我不爱背这些，先生留的题，也未必处处都能在书里找答案。如先前先生说的上阕，我这里不看这些经史子集，也可以解。”
　　燕相岁微微侧过身子，疑惑地望过来。
　　楚灵今心里猛跳，耳边听见她一字一句念道：“曾客梦中见吴越，湖海送我行青云。云青欲落无穷目，忽悸三魂无六魄。何以解泪，不过伤心。无计留春燕，始是似南飞。”
　　锦音自从见了这状元郎，就每日魂不守舍的。她心里也明白，状元郎自傲才学，平常的女子，身份再贵重，只怕也难入他眼。
　　可说起才学，自己也没有。
　　幸而无意瞧见了楚灵今写的下阙，虽然不大懂，也知道写的好，此刻没有多想，瞧见燕相岁的眼神，就自然而然地念了出来。
　　这些事情，短短两秒间楚灵今就想明白了。再看燕相岁，他眸子微微睁大，一手背在身后，默默地念了两遍。
　　“对的好。”燕相岁道：“公主聪慧，臣认输了。”
　　锦音娇笑一声。于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朝楚灵今俏皮地眨眼。
　　一时间，楚灵今也不知是何感受。
　　就在此刻，众人听到身后传来懒懒的一声：“我觉得不好。”
　　锦音自小被皇帝骄纵养大，虽然性格并不蛮横无礼，但毕竟是天子之女，哪能容别人当面如此放肆指责，立刻小脸一拉就要发怒，可回头看见说话的人，也愣住了。
　　楚灵今也顺着大家的视线往后看。
　　大梁迁都后新建中殿，据说这里是前朝皇贵妃自缢的地方，偏僻阴暗，自中间分为两段，叫做训德宫。
　　训德宫前面冬暖夏凉，视野开阔。春日坐在这里，往外一看，就是开的成簇的玉堇花，清香扑鼻，也是锦音她们最常坐的位置。
　　后半段被书架遮了半截，勉强可以笼罩在冬日暖阳之下。此刻门窗大开，微黄的暖光裹着夹杂寒气的香风吹进来，正照在说话的人的脸上。
　　楚灵今这几日看的那个话本里，说老道士收了妖邪，成全了齐娘子与小相公的一番美意。书里说那相公相貌“如匪如玉，言语不足以描画，纵是天工也难琢磨。”
　　楚灵今读到这里，少女情怀时总难免去想，这天工也难以琢磨是个什么意思，又是个什么相貌。
　　想来想去总觉得是写这节的人脑子犯懒，故意写的这么不清不楚的。
　　可此刻看了面前的这个人，才知道世上果然是有这样的人物的。
　　燕相岁已然是人中龙凤，万人难寻的一个美男子。可这个人也完全不多相让。
　　只是燕相岁气质冷淡，自带着一股子书生意气，和楚沐芳极其相似，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而这人却没骨头似的撑在桌上，懒散淡漫，一副无事生非纨绔子弟的模样，旁人看了，先是惊怕，再多看一眼，才能有惊艳之心。
　　锦音难得迟疑：“……八叔，你怎么回来了。”
　　她不说，楚灵今还不知道这人是谁。
　　她一喊八叔，这下想不知道也难了。
　　先皇建大梁朝以来，子嗣并不多。迁都后更因身体不适，很快就传位于第三子梁祁，也就是当今的梁渲帝。皇帝的兄弟们则各有封地，除了镇守边关的七王和在京城修养的四王外，只余下一个，八王爷。
　　也是众皇亲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据说皇帝性情严肃，并不爱八王散漫自在的作风，因此很不喜欢他，赐姓为辛，小字叫做援玉。还曾将他派往塞外菖卑，成年了才接回宫来。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也不常在宫中行走，所以如楚灵今也只是听过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长相如何。
　　辛援玉懒洋洋的，对周遭投来的或好奇或惊艳的眼神都视若无睹：“几年不见，锦音真是厉害了，诗做的也不错，灵气十足，不过还是不大好。”
　　楚灵今望着他。
　　她想问，哪里不好。不过她不说，自然也有别人问了。
　　“哪里不好？”
　　辛援玉道：“哪里都好，就是哪里都不好。”
　　锦音哼了一声。
　　“我看你作诗，倒是想起了一个人，大梁楚沐芳。”
　　辛援玉：“可是楚沐芳出身文香世家，一辈子都是个读书人，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南疆小族，他若作这诗，虽然略显骄作，格局小些，但也合理。你一个皇家贵女，足不出宫，说这些话，何来缘由？不过是喜爱他的文风，故意效仿他罢了。”
　　锦音微微撇嘴，很是不服气。
　　辛援玉也不知是没瞧见还是故意不理：“灵气虽有，不过是学着前人的样子依葫芦画瓢，有什么趣味？我大梁即便以文治天下，对楚沐芳也太过推崇，他作的《秀水阁》我瞧着就不怎样，里面有一句落山鹰击，红霞燕飞，我在秀水阁可没看见这个，可见多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也不算什么真本事。你学着他的也没什么，只是还要有自己的东西才对。”
　　楚灵今胸口起伏，气的直咬下唇，心里想：这人真是讨厌，难怪皇帝不喜欢他！
　　她想说自己父亲并非只是世人眼中的书呆子，他爱做工艺，精于数理，还喜欢游山玩水，搜罗一些西洋玩意，他为人也不古板，喜爱说笑，种种种种。
　　可是……
　　自楚家被抄之后，小心谨慎已然是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即便太后对她再好，再怎么视若亲人，她始终不是皇宫里的人。
　　这里再怎么繁华似锦，楚灵今心里的家，依然是那个小小的泛着酒香的楚家庭院。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当年把楚沐芳一手捧上天下学子之首的先皇帝，不就是后来将楚家抄家问罪的人么？
　　今日之恩，就是他日之辱。
　　这数十年来，她从不敢忘。
　　因此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几人离开之时，回首看了辛援玉一眼。
　　虽然一副好皮囊，但这人真是讨厌。
　　大雪将停未停的时候，番邦进贡的新埤子也来了。
　　太后头疼的毛病犯了，扶着额在休息，因为精神不济，大略地挑了几样，让楚灵今给四王爷和他新得的小世子送去。
　　宫门高耸，幽暗又沉默的天阴沉沉地压下来，让人透不过气。
　　楚灵今习惯了，她一向畏寒，在外袍上又罩了一件羽翎，戴上兜帽。因为走的急，离的近了才瞧见殿外长廊下还站着一道人影。
　　修长细弱，不是燕相岁是谁？
　　他换了一身黑色的暗花鹤氅，满头黑发用云纹玉冠高高束起，此刻也瞧见了楚灵今，远远地微一躬身。
　　楚灵今送了东西出来一瞧，呵，淑妃娘娘身边的涟漪也在呢。
　　想必也是听说小世子出生的消息，特意来送东西的。
　　涟漪比楚灵今大两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鹅蛋脸细身子，虽然相貌不如楚灵今柔美，但胜在朝气蓬勃，一笑两个小小梨涡，十分讨喜。
　　两个人携手走了一段儿，过了中庭，远远瞧见燕相岁还站在那里。
　　此刻虽然没有风雪，但寒风瑟瑟，站上那么一会儿手脚就都冰凉了。
　　涟漪：“这就是新来的学谕罢，听说皇上特意将他从太学院调出来，说是文章好的很，要叫宫里的公主皇子们来学他呢。”
　　“嗯，也是皇上特殊提拔了。”
　　“可不是。听说他和柴晋柴大人师出同门，都是前御侍郎史先生的门下。师兄举荐一把，也正常嘛。”涟漪悄悄压低声音：“不过据说柴大人惹怒了皇上，现在正在家闭门思过呢。”
　　“哦？”
　　柴晋人精一个，闻其音便知意的一个妙人，还能有这样的时候？
　　涟漪小小年纪却是个话痨，整日呆在贤惠内向的淑妃娘娘身边，平日里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早就闷的无聊，看楚灵今一副好奇的样子，喜出望外：“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来细细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