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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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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灵今踏入中宫门的时候,雪还没停。候在一旁的宫女忙过来撑伞,另外一个则掀起厚重的绣花布帘,将她迎了进去。
“这么冷的天,也不多穿些。”
说话的人声音清脆,尾音后扬,显是心情很好。
楚灵今也笑着答:“太后赏的凤栖氅,今儿就披上了,所以一点也没觉得冷。”
祺贵妃就在紫坍暖炉香而飘渺的烟雾里看了她一眼。
楚灵今一向是穿着朴素,不施脂粉。
虽然总是微垂着眼睛,眉羽淡淡,乍一看略微有些丧气不打眼的样子,但好在青春年华之下,朱唇圆眼,乌发雪肤,加上性格温柔沉静,也很有几分貌美。
只是这大梁后宫里,容貌出色的女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楚灵今就不大引人注意了。
不说别的,只祺贵妃,未入宫前就是绥宴出了名的美人,现在盛宠在身,更加的神采奕奕,艳丽逼人:“你倒是会说话,难怪太后疼你。她老人家把你收在身边也有好几年了罢,我瞧着,对你可比对当年的三秀公主还要上心。”
一边说一边含笑往暖阁里瞥了一眼。
暖阁里便传来一声轻斥:“胡闹。”
大梁皇帝不过刚刚而立的年纪,他性子古板,不爱华服,只穿了身暗色的对襟云纹长衣,脚下一双厚底细丝长靴,面色白净,长眉入鬓,眼角微微上吊,十分俊俏中带着七分威严。
楚灵今行了半福,听见皇帝问:“太后又命你送了什么来。”
随行的小太监立刻呈上一个礼盒。
皇帝看了眼,瞧见里面装的不外乎是什么人参鹿茸,缎玉玛瑙之内,摇摇头:“这些小玩意,太后自己留着用罢,不必总往这里送了。”
门帘微动,送进来一阵冷风。小宫女进来悄声道:“锦音公主到了。”
她不说,楚灵今也看到了。
锦音是皇帝的第一个女儿,和楚灵今一样的年纪。楚灵今自幼进宫,同公主一同念书识字,关系极好。
她进来后见过皇帝,便亲热地挤在祺贵妃身边,头上的珠翠与笑容相映生辉,愣是把祺贵妃都衬的黯然失色了几分。
皇帝对她极其宠爱,问了几句家常,又听说教她念书的陈学谕已经回了太学院,笑道:“也是巧了,正要给你找个新学谕。”
锦音:“我听说啦,是新科状元郎嘛。我不要。”
“为何?”
“听说状元郎又老又丑,快四十了才考中状元,打马游街的时候还被人嘲笑说不若楚郎……”她看了一眼楚灵今:“我才不要他。”
皇帝:“大梁百年才出了一个楚沐芳,你当有几人能与他比?可惜……”
祺贵妃知皇帝的心意,接道:“可惜他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话说回来,灵今性子稳重,寡言少语,倒是和她爹不像。”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楚沐芳时,对方初次入宫面圣,倒是一点也不胆怯,皇帝问他:“金河娇服,何以安康?”
楚沐芳答:“灵偃抱杨,君欣满堂。”
这话正合皇帝的心思。
皇帝大喜后封他为天下学子之首,后来有人道贺,他却说:“除我以外,天下谁堪?”
真是才华一身,傲气满斗。哪能料到会有以后的下场?
一时间屋子里极静,恍惚间只能听见窗外雪花飞舞的声音。先前进来的宫女禀报:“柴大人到了。”
楚灵今回头,看见柴晋一马当先地进来,身后跟着的那个少年却不认识。
她本只是扫了少年一眼,那人却直直地望过来,一双黑色的眸子如月浸中天,又如星居长空,令人见之忘俗。楚灵今本就对人的相貌分外在意,看见少年的长相时立刻一愣,失神片刻。
柴晋正要跪下,皇帝摆摆手:“不在朝堂,不必拘礼。”
柴晋便躬身退到一旁,露出身后人:“下官带新科状元燕相岁,见过皇上。”
燕相岁身量高,偏又消瘦,裹在红袍里,更加显的肤白清俊,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哥儿。
祺贵妃笑着推推身后的锦音:“这样好的人才品貌,是谁乱嚼舌根地说胡话?我瞧着他和楚沐芳倒是不相上下呢。”
皇帝:“相貌是有些相似。多大了?”
“十九。”
皇帝一哂:“当年楚郎进宫时多大,不过十七岁罢。”
楚灵今听皇帝频频提起自己父亲,心里五味杂陈。回头瞧锦音,已经是粉面微红,伏在祺贵妃的肩背上不住地打量状元郎。
柴晋:“皇上抬举他了,楚沐芳十五岁便名满天下,岂是他人能比的?不过状元郎才智出众,文章更是做的极妙,太学院一众学子之中,以他为首,再没人比得上他的。”
自两人进来,锦音目光一直在燕相岁身上,此刻忽然问道:“下月初三便是我的生辰,柴大人可有什么好东西要送我的?”
柴晋人精一个,哪能不明白公主的意思,笑道:“臣早备下了。倒是状元郎,来的潦草,怕是要让公主失望了。”
燕相岁微一沉吟,道:“臣没有什么别的长处,既是公主寿诞,臣便献诗一首。”
众人听他念道:“芳龄若得周章意,便知周郎贺岁情,寿与青山动容曌,共饮一杯天下同。”
他还要再说,皇帝却忽然道:“周章?朕记得,楚沐芳便是周章人罢。灵今。”
楚灵今忙站起来。
皇帝:“你父亲是大梁第一才子,以诗画双绝闻名,这诗里说的又是你家乡周章的典故,你来对下句罢。”
燕相岁立刻凝目到楚灵今的脸上。
这大梁天下,凡是念书学字的,就没有没听过楚沐芳这三个字的。
学的不好的,学谕便揶揄说:你就是再学个一百年,也比不过一个楚沐芳。
学的好的,学谕也说:学的再好又怎样,你也比不上楚沐芳。
好像这全天下只有他楚沐芳一个做的了文章,写的了好诗一样。
燕相岁也是如此。
做文章的大多心高气盛,自古武分高下文有第一,燕相岁自然也不例外。只可惜他科考之时,楚沐芳早已含冤去世,又说他并无子嗣,本以为此生是抱憾无缘一见了,此刻听说他女儿便在眼前,如何能不在意?
“皇上,臣有个不情之请。”
“说。”
燕相岁:“臣年幼时随家兄游离周章,曾在周县遇见一个下棋的老者,臣侥幸赢了他一步,老者后来便给臣念了一首上阕,说是偶然从梦中梦得的,至今没人对得出下阙。还想请教楚姑娘。”
“玉色照阶遥步开,始知天宫金樽来。隔夜闻春舞裙裳,将登月宫度愁肠。莫问长空,不忍霜冷,从头念残阙,月照词一杯。”
几人之中,柴晋也是科举出身,但未到三甲,看得出皇上有意考考楚灵今,因此目光也转向她身上,想看看这个天下第一才子的女儿,究竟有几分肖似其父。
屋外寒风烈烈,屋子里却是暖和的很。
楚灵今目光却只看着地上。
她心里清楚,燕相岁说的,其实是她儿时看的《广闻游记》里的一个故事。书里的老人是神仙化身,游历四方。后来到了周章的周县,因为和人争气斗盛,输了半子。
老神仙不服气,就用金笔在百年老树上写下一副上阕,说有人对得出下阙才算他输。
故事的结局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楚沐芳还未问罪下狱,他问自己:“若是你,你如何答?”
屋内一声轻轻的咳嗽。
楚灵今犹豫很久,半晌才缓缓道:“俪宫长乐若不足,可怜丝雀求不得。缓歌慢舞肖仙问,香风鸾殿四处骋。不过如今,才是如今。知我渔阳意,未央婉转闻。”
皇帝不置可否。
唯有燕相岁,长眉微挑,不知是失望还是意料之中。
待两人走后,楚灵今也告辞离开,锦音道:“我和你一起。”宫女们忙捧来雨伞和长氅。
皇帝微叹一声:“楚郎才学容貌,无一不是人中龙凤,竟没有传下来一分,实在可惜。”
他虽然有两个女儿,不过当年楚家遭难,大女儿楚平冬远在老家周章,只有小女儿楚灵今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后来一并下了诏狱,因年纪幼小,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皇帝登基为楚家平反之后,太后怜惜她身世凄苦,故而接进宫来,做了身边的一个女官。
但可以想见,小女儿资质平平,老大也未必好在哪里。
真是可惜。
楚灵今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已近天黑,她虽然是太后身边红人,但毕竟不是宫中亲眷,为人又一向和善低调,因此派来服侍她的小宫女也都不太在意她,早就睡下了。
只有年年一个,半撑着靠在门扉上,揉着眼睛为她开门。
因为没有自己的小厨房,年年准备的吃食已经成了残羹冷炙,楚灵今看了一眼,就食欲全无。
幸好淑妃身边和自己关系极好的涟漪送来了一些荷叶饼和酒水,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年年在一边熏暖炉,楚灵今就将饼摊在矮踏上,从暗格里掏出一本书来。
是自己往日看到一半的话本。
话本上回说到齐娘子与小相公重逢,心上人却又被妖孽迷了心智。老道士大显神通,和妖孽斗智斗勇,终于降伏此怪,正是最最精彩的地方,可楚灵今却看不进去了。
满脑子翻来覆去的,都是燕相岁的那几句话。
自己当年年幼时,父亲也这么问过自己。
“你如何答?”
那时的楚沐芳才学闻名天下,大梁的店铺小摊,学堂游地,全都是他的著作和诗篇。
可是撇开这些,他也不过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少年,盛名之下,也喜欢和小女儿对诗作画,出一些在他自己看来简单的有些可笑的题目。
楚灵今有几分像他。
巧思聪颖,灵动慧章。
楚沐芳念了两遍她的回答,说:“不好。”
想了想又道:“也不是对的不好,只是你年纪太小,阅历有限,所闻所见的不过是这方寸之间,再多的也想不到了。等你再大一些,看遍这世间的来往繁杂,所学所想未必就不如这书里的老叟。”
那时是桃花三月,酿的梅子酒也熟了,满院子飘的都是浓浓的酒香。
可等到自己长大了,能听见自己回答的人却不在了。
楚灵今发了一会儿愣,找出宣纸和笔墨,轻轻写道:“曾客梦中见吴越,湖海送我行青云。云青欲落无穷目,忽悸三魂无六魄。何以解泪,不过伤心。无计留春燕,始是似南飞。”
大抵是涟漪送来的酒熏出了些醉意,楚灵今一气呵成,写完自己也没再看,只取了一张纱布盖上,也懒得灭灯,囫囵着上床睡了。
这一夜寒风冷冽,吹的她梦里也不安生,朦胧间好像总是能闻到梅子酒香。
梦里的楚家还没有被先皇斥“大不敬”,也没有支离破碎家破人亡,一家人言笑宴宴,呼吸行动间都是书香。
就像话本里说的那样:
好梦十年,醉卧膝床。
啖我朱衣成白锦,笑饮琳琅。
忽闻白兰阵阵香,皓腕已成白骨莽。
惊诧之间,不过黄粱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