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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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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除夕夜,家中幼女被封公主当然是喜事,苏府把宾客外人送去憩宿之后,苏家大司马,主母,苏章回,苏章回福晋,连同苏熙都在斗室里待着,伺候的人全守在院子里。
祖孙三代,一家五口,团圆守岁,守了个寂寞。
苏熙年纪最小,和母亲一起给祖父祖母上了茶,父亲苏章回弄热了火盆。
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章回看自己老爹,老爹一言不发,又看自己老娘,老娘沉默不语,最后看自己老婆。
教女儿,当娘亲的自然责无旁贷。
“熙儿,你哪来的金叶子!”丁夫人只能领命,转向女儿,竖眉横道。
苏府虽官职颇高,对小辈也不吝啬,但金叶子金瓜子绝对是稀罕物件,不过这小孩今天做的稀奇事太多了,偷几粒金叶子只算小事一桩。
苏熙无辜状:“这盛服里本就有,孩儿还未来得及交给母亲。”
好了,女人家的事就管到这里,丁夫人往椅背上对丈夫眉眼得意一挑,意思是轮到你了。
“熙儿,你的规矩是谁教你的?”苏章回问道,苏熙从未入宫觐见,他也没有派师傅教过,能无师自通解家族烦忧,实在机灵可爱,他越问越和善,恨不能赏她两个大红包压岁。
苏熙说:“话本上写着呢。”
“……”苏章回本就不想罚,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章回,微儿,回去吧,明儿开始给熙儿备行装。”主母看出这对傻夫妻还没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严重,她叹道。
丁微神色一动,诧异道:“什么?”
“蕙敏公主有皇家庇佑,怎可在咱们苏府长住。”主母抬起眼皮,自下而上撩了丁微一记,丁微赫然战栗,口张了张,有千言万语要求情,却只是咬住了唇瓣,她立起,走到苏熙面前,苏熙鼻子一酸,忍住,母亲吻她的额头,温声道:“公主离开之前记得来看……来看……”
她又不忍地垂下了眼睛:“来看生母丁氏。”
“好了,快回吧,有什么话明日还可相见再叙。”主母怕她哭起来影响了苏熙,连忙催她。
苏章回按了按夫人的肩,领她出门,出门后丁微果然放声大哭,庭院门薄,传来她连连问夫君的嗓音:“究竟发生了什么?熙儿怎么做他人女儿去了?”
“放肆,那是皇上!”苏章回驳她,可声音中亦有颤抖。
苏熙闭了眼,强忍住眼泪。
“熙儿,你真的还是熙儿吗?”苏向笛一直冷眼旁观,终于发问。
“是,祖父。”她扑通跪下,头脸埋在最疼爱她的祖父膝头,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是熙儿不孝。”
常年握兵器磨出老茧的手抚摩她的长发,镶珠流苏汉白玉步摇端庄淑仪,今夜苏熙的装扮当真是长大了,苏向笛喃喃:“是祖父害了熙儿。”
“朝堂之事你女儿家未必明白,但你仅有十岁,今天却进退有度,比你父亲还镇定自若。”苏向笛虽哀重,仍为孙女儿骄傲,“入宫之后,头一件要紧事是保全自身,女子十四岁可选秀入宫,自然你也可成婚出宫,只是委屈这些年。”
“只要家人平安,熙儿不委屈。”苏熙真的不委屈,等年节过完,她可以见她夫君啦,林洛卿小时候可好玩。
主母插嘴说:“到时得指个好人家。”
苏向笛笑:“这是自然,她从小扭股糖似的缠着沈重光那个臭小子,以后怕是更离不开了,这四年,熙儿就存这个念想,不可任性,懂了吗?”
“我们熙儿是蕙敏公主,沈家那小子淘得很,未必配得上。”老人家认了真,开始挑剔孙女婿。
“明天你好好看看重光,虽然淘气,但心中仁善,天资出众而不娇,学剑寒暑不辍,比苏旻然那几个小子强多了。”
苏旻然是庶出儿子,老爷子拿外人对比自己血脉,可见对重光的器重。
苏熙哎一声,越发埋在祖父膝头不肯出来,嘴里叫道:“熙儿羞死啦,祖父不害臊!”
这害羞自然是装的,照经历来讲苏熙嫁为人妇六年,要是长辈谈论欢喜的男子就娇怯起来也太作假了,苏熙埋在他膝头只为了遮掩自己发愁的脸,这老爷子乱点鸳鸯谱上一辈子把自己全家都搭进去了,这一世千万不可重蹈覆辙。
“我有什么不害臊的,你这丫头。”苏老爷乐了,把苏熙从膝头薅起来,苏熙连忙学花旦那般侧颜半嗔半怒,“瞧瞧,小脸都羞红了,明儿他还在,你自己去见他,只是一样,别出苏府玩。”
“男女授受不亲。”主母还是看不上,她把小孙女儿从老爷膝上抱过来,随意拿了桌案上的核桃剥开给苏熙吃。
“熙儿终有嫁人的一天,不是皇亲贵胄就是朱门世家,镇国公那边早在熙儿出生前就说中意,我们熙儿不会吃苦的。”苏向笛瞧着夫人哄着孙女儿,终于说出真心话。
镇国公中意的不是苏熙,而是苏家。
苏熙依旧不知世事般天真地笑,她不想惹祖父生气,只是这事情还得找法儿说清楚。
第二天醒早,苏熙便起身了,她不贪睡,贴身丫鬟倒因着年纪小,还头一低一低坐在地上给丫鬟休息的团蒲上打瞌睡,看起来倒和小猫似的。
她悄咪咪地一笑,在菇儿脸上轻轻摸了一把,好嫩,吹弹可破,心里就有点恍惚。
前世她奉命入宫,贴身丫鬟带了两个,都是从小侍奉她的菇儿和萍儿,昨天除夕一天因着换衣服时都在琢磨哪里偷赏银,都没来得及跟她俩讲话。
萍儿入宫没多久就失足落水里了,菇儿更惨烈,那日苏熙脱簪跪在狗皇帝的淡祥殿殿门,狗皇帝下令五十杖责了冤孽,苏熙如蒙大喜连声谢恩,可三十棍时她便昏死过去,剩余二十棍菇儿哭着护住她,被生生打死了。
她有洛卿垂怜,太医救治,才保住性命,刚从昏厥中咽了姜参大全汤醒来,才听说这五十杖责是赎苏熙自己的罪孽,苏家全部分配云梦野城,镣铐缠身一世不可解脱。
当即苏熙就气血攻心,很想再昏过去一次,咬牙忍了下来。
菇儿和萍儿都很忠心,可这么带去宫内,即便她逆天改命能救全家,也保不齐这个两个可怜的小丫头不再枉死,她举棋不定,第一次想到了要去看看府中仆从。
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苏府阴气重,苏向笛连同子侄战场上杀戮万敌,若是亡魂超度,说起来总是外族,不一定吃本地神仙的香火,苏家主母为保平安,在宅邸旁的院落做了一座育婴圃,雇了姆妈和麽麽,收养弃婴和战乱中失去父亲的孩子。
都是弃婴了,也不要嫌苏家阴气,大家互相适应适应。
育婴圃听名字可知是建成了花园的模样,府内花园有左青龙右白虎之传,八方八位之中生机勃然乃青龙,凶星跳动为白虎,遂建在苏府最东处。
东植桃杨,南植梅枣,西栽桅榆,北栽吉李,可惜在隆冬,统统秃头一个模样。
苏熙还是第一次去育婴圃,何处无不屋外银装素裹的枝丫探头而出,因不想被长辈知道她去弃婴之处,没带任何丫鬟麽麽,她迷了路。
到底是外姓人,小孩们也不会平白在苏府乱跑,冲撞规矩。
苏熙绕了大半个时辰,渐渐有点傻眼,坐在一方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石阶上,旁有带着冰渣的流水清清,她在家中甚少穿拘束女装,平常上书房跟男孩子们一样穿云锦长袍披大氅,此时坐下来也没有走光之虞,她沾了池边清水,画家中地图。
她画得专心,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走近,冰水袭颈,冷得人战栗不止,她大怒地同样掬起冰水朝后方洒去:“沈重光!”
沈重光大笑着跳开,顽劣道:“辰早贪睡,怕你游魂!”
沈重光穿得更轻薄些,靓蓝色缎衫子杵在风里,提着一把银剑,刚下剑课模样,看苏熙白皙双颊犹带怒容,玉面朱唇,姿表瑰色不外如是,眼睛一瞥看到地上水渍,他觉得好笑:“颜真卿幼时习字因困苦以水替之,表妹何苦?”
“不是练字,你是男子,师父带你去过东处等日出么?”苏熙想起父母的话,他们讲沈重光虽然顽皮,但自日出学到日落已有六七年,说不定对苏府比她更了解。
“唔?最东么,是座小花园,我听得其中鸟叫簇簇,就是不通其门,要从后院绕走,你在庭中转悠是寻不到的。”沈重光果然知晓,他伸手,一笑,“我领你去。”
有酒窝的人就是会卖弄,沈重光几乎无时不笑,眸子也清亮,俊逸两字衬得起他。
苏熙嘀咕,她有心和沈重光保持距离,但好像不听他的光靠自己一个路痴怕是二月二也没戏,她不好太骄矜,搭着表哥的手起身,结果那手里又是满掌的碎冰,她哇一声几乎气哭了。
沈重光再次大笑,觉得自己冻疼的手也很值得。
皮!叫你皮!苏熙也是练家子,她腕提意动,缠在手腕上的一根鞭子啪一下抽了出去,沈重光乐极,抽到身前时转身飞奔,苏熙不假思索,追。
这一幕被苏家掌事的苏老爷子指给苏家主母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苏家主母:“这是娘骑青鞭来,绕园杀郎君。”
……也没错。
跑到后院,在一处下人们还在砍柴挑水的井栏旁,沈重光停下,他很亲热地喊了几声麽麽,麽麽给他俩请安:“沈家公子,熙主子,怎么跑这地界来了?”
“讨饽饽吃。”沈重光说,对苏熙挤眉弄眼。
苏熙心领神会:“你们都去拿饽饽,要两干两蜜四素四荤,送到表哥房里,你们也分吃一些,新年井臼同操,等下再来做活。”
下人们都行礼,虽然纳闷,但有饽饽吃也是好的,如言朝厨房走去。
“表妹,翻过这面墙,里头便是小花园。”见人都走光了,沈重光指一棵光秃高树,旁墙
两三人高,白檐齐整,这时节冰滑,小孩哪里上的去。
苏熙犯愁,沈重光还要伸手拉她,她已经吃足了亏一下甩开,沈重光吃了痛也不皱眉,乐呵呵地说:“借你鞭子用用。”
“我鞭子禁不住扯,你不要乱来。”苏熙很紧张,鞭子必是来勾住枝蔓攀墙所用,她学武不精,师父说她不配用好东西。沈重光不屑道,“我还用这个?”
说完他往后退了十余丈,助跑,气势凶狠,到还余半丈来,他跃起,剑鞘亮光一闪,剑尖顶住地面,借力跃起,缎子衫在空中翻舞,啪一声趴住墙,接着又伸展双臂,曲膝弓腿,奇丑无比。
苏熙忍不住喷笑,咳嗽起来,这装的一手好壁——虎!
不过好歹人还是上去了,他骑上墙,把宝贝剑收好,对苏熙喊道:“这下你不用鞭子,你怎么上来?”
好问题,苏熙屈服了。
好歹她体重轻,加上多少也懂借力,只是手刚缠好长鞭,上头却忽然没了动静。
沈重光神色一峻,侧脸低道:“苏熙你不便上来。”
少年转了性子,怕是看见了小花园里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苏熙当然得看,她故意道:“那你要抛下我?不怕我去告姑姑?”
沈重光依旧神色沉重,他看了看苏熙,似是犹豫,站在墙角的苏熙着男装,眼眉如黛,绝无半分脂粉香色,可偏偏一对上视线,清涧泉水般地甜甜道:“重光哥哥。”
………………他脑子一热,就把苏熙拉上去了。
拉上去之后,苏熙同样跨坐在墙沿,朝他先前面露忧色的地方看去,一个血淋淋的男童躺在树下,衣衫上尽是血痂,小脸泥泞,眉角一团脏污,怕是不得救治立即就要咽气了。
苏熙大惊,想要滑下墙垣,被沈重光拉住。
沈重光低声说:“熙儿,他虽穿的是云梦服饰,可他眼角有刺青,肤色较深,该是羌族,抚养羌族遗童,你可知是何罪?”
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