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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圣旨将于戌时正点入府恭贺。”

      苏家府邸的下人皆笑容满溢,忙上忙下,府上张灯结彩,横梁每隔八丈,悬燃烛红灯笼一只,无论是府门正厅还是书房,乃至闺房小筑,下人厮院都贴苏家全家齐上阵写的对联,年味浓厚。

      自宣令元年,圣上登基,对苏家器重异常,这也难怪,苏家代代忠烈,为国征战沙场,如今也有十七年了。

      苏大司马大人膝头福薄,嫡出有三子,长子苏章已娶妻诞育第三代,苏大人对这个嫡孙女儿是宠爱宝贝得很,小姑娘生性活泼跃然,家中如同教导男子,上书房,下田秧,样样不落。

      因是第三代,取名的时候只觉得再无苦难,便取了一个熙字。

      宋阿麽掀开红对联,见到埋在书案里的苏熙就焦急地叫开了:“我的小祖宗,怎地这时候花了脸,晚上还要听旨咧!老大人叫你写的对联没好让你小哥哥代写就是了,女孩儿家舞文弄墨不成也罢,哎,这发髻还得重梳!”

      “宋阿麽。”苏熙呆呆望着她,“你的皱纹少了许多,用了什么新妆粉么?”

      “晓得你嘴甜。”刚夸完皱纹少了的宋阿麽一笑就多了几条褶子,“阿麽哪配用好东西哦,莫惫懒啦,阿麽抱你去?”

      “我多大了还要抱!”苏熙跳下凳子,这才发现她足下居然是空悬的,连书房的板凳都比以往要高,她跌了一下,宋阿麽立刻蹲下拥她到怀里,以为她撒娇。

      宋阿麽身上的味道让苏熙瞬间想落泪,她是宋阿麽从小小婴儿抱大的,最熟悉她身上质朴却温和的衣料香,因年纪大了粗苯,她不贴身服侍苏熙,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会特意过来给她打扮。

      嫁入皇宫当日,宋阿麽垂泪相送说:“虽宫中麽麽利落,可王妃的喜恶只有奴婢才摸得熟呀,即便是一线一针也好哇。”

      这是最后一次听到宋阿麽说话,如今家散了,奴仆变卖充公,年纪大的阿麽多半结局凄凉,她被关在宫中,心里念的,泪里哭的人都没了,没见到最后一面。

      想及此,苏熙惶惶伸出手,犹疑地揽了揽宋阿麽宽厚的肩背,的确是真得不能再真。

      “是是是,熙主子过了今夜便十一了,再过一年便要上日思夜想的金钗了。”宋阿麽把她抱了起来,用手指抹她脏兮兮的小脸,“小祖宗,怎么哭了?今儿是除夕,日子好着呢,别沾了晦气。”

      十一岁,如果她的记忆是真的,那她在蛮盛臂弯里死去的应该是刚满二十一。

      整整十年前。

      她重生了。

      她还没有寄养宫中,没有下旨封太子侧妃,没有满门抄斩,没有断了双腿形同废人,没有死前听闻杀了自己丈夫的人正是她昼夜祭奠的表哥。

      苏熙眼泪涌出,和墨交溶,晕得满脸都是,宋阿麽一边骂一边笑,用绢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生怕弄到她眼里。

      苏府地处云梦都城之北,羌族入城门后最后一道防线,再往里走便是皇宫。

      隆冬时分,苏府也比其他府衙更冷一些,百姓们常说苏府人气不旺都是八卦星宿不利,夫干犹木之干,强而为阳,支犹木之枝,弱而为阴。苏府恰好坐落于最阴最弱之处,不过苏府倒不觉得不吉,行来人往,百年无忌。

      厅堂位于院景松柏层林的最中心处,长乐未央,自严寒中也仿佛冒出红红喜气,人人都吃饱喝足,行酒令都过三五回,轮到最小的一辈给长辈除夕夜最后一次磕头。

      “熙儿,到祖父面前来。”苏大司马如今年逾五十,精神矍铄,他端坐在太师椅上,膝下跪了一群孙子辈小孩,排得齐整如同棋盘,以右为尊,为首的便是苏熙。

      苏熙此时已经华服宝饰俱全,小脸白净,发髻两把头上点缀含苞待放的荼蘼花瓣,玲珑俏丽。

      冬季每个小孩都穿得臃肿如同可爱肥鸭,她却以一袭嫣红萝鹤氅,除去之后只身暮秋单衫,格外亭亭玉立,带领弟妹们依次唱喏,恭祝长辈新年平安,举手投足间长姐风范尽显。

      听到召唤,苏熙起身,莞尔一笑上前,故意娇道:“祖父叫我?是要给枕头下的红纸么?”

      活生生的亲人们在自己面前谈笑,苏熙眼泪一直在眼眶,瞳里愈发流光溢彩,盈盈水光。

      今夜除夕,苏熙无暇像孩提时代那样专注吃喝爆竹烟花,她甚至做了许多小时候特别厌烦的事,亲手替麽麽们喂了几个堂弟堂妹汤羹,亲他们的额头,跟自己父亲母亲说话,连一贯她嫌规矩太多的几位麽麽也封了大利是,搞得大家齐声谢熙主子赏。

      先前宴上,大家都笑苏熙这下要囊中羞涩,苏熙正好趁机讨赏。

      苏大司马大笑,他心中明白苏家不宜有太多子嗣,也可惜嫡长子苏章回至今无所出,但苏熙如此聪慧可人,有多欣慰。

      他挥手,下人伶俐奉上红纸和笔墨。

      “熙儿,你是长姐,原先写的彩头已全部挂起来了,可镇国公今日亦有子侄在苏家共庆新年,跟祖父艳羡讲也想有苏家笔墨挂给孙儿教学相长,让你现再写,有了春联,才赐福红纸包,可为难?”

      苏老爷朝自己女婿沈衍丰一笑,除夕家宴沈衍丰本该在沈家尽孝,但苏茗也就是他妻子身怀六甲,总有盗汗滑胎的迹象,在娘家养胎不易走动,他怕有闪失,便带了长子沈重光一同在苏家过年。

      沈重光比苏熙大不过两岁,恒牙已经全部换好,笑起来明眸皓齿,酒窝盛酒,朝苏熙一挤眼,颇得意,他从小顽皮,恶作剧奇多,长大了打仗也是兵出险招,否则最后也不能翻盘称帝。

      比起沈重光,林洛卿是温润如玉得多了。

      苏熙看到他站在他爹身旁笑得这么欠揍,真是感慨良多,不过眼下还是要应付这狗表哥。

      重生了十年的苏熙脑子也不必过,陪太子伴读一陪就是六年,如何能在这一众牙牙学语的弟妹前连春联这种小事都丢分,她笑:“祖父是想看熙儿练字功夫是不是偷懒了?”

      她提笔挥墨,苏家授的是隶书,险峻直笔冷冽,转折方笔决绝,起笔蚕头收笔燕尾,各个字拓写下来无人不称工整严谨,顶天立地,可深宫寂寞,前朝后宫如血如歌,将苏熙身上的大鸣大放狠狠磨砺至粉碎。

      她行笔来,竟是运笔放纵,点画狼藉,气势万千。

      汗马绝尘安外振云载青史

      尧天舜日富民酣梦变通途

      苏熙凭着胸内突生的一股冷酷气韵,一笔下来,竟有些杀气。

      虽有云梦二字,可联里的杀伐外族和如尧舜称王的野心都满溢出来,女儿家何以有这逆天的胸怀?

      全场俱是一震,一来这不符春节民安国泰逢盛世的惯例,二来,狂草偏旁假借,点划连字,妇孺自然不识,就连成年男子也大多是舞枪弄棒的,看不懂!

      苏老爷子沉默半晌,摆手叫她过来,拍拍她幼嫩的肩膀,眼神充满不可言说的深意:“熙儿,按照规矩,此联若要横批,本由祖父替你补全,可如今祖父觉得,由你执笔才是真正属于苏家,沈家的福气,去吧。”

      苏熙肃容,神色微微一暗,果然如她所想,宣令十八年时形势早已履冰,她当年还太小,不懂这世上有那么多背悬毒刺,仍笑达以对的苦难事。

      她在祖父脸颊上亲了一口,又依言来到案前,只是十岁稚女,她执笔却有许多人巴巴注视,家宴上下皆是亲眷,连下人都看得出苏老爷特别宠爱这个小姑娘,可能漂亮,可能聪慧,总而言之,大约是因为这个苏熙有他们没有的东西。

      她换了隶书,一字一顿写好,交给下人,下人立即双手捧奉给苏老爷子。

      苏老爷子看过后,亲自起身将横批展示给宾客,尤其在沈家公子前多停留了一会儿,像是在炫耀自己孙女儿有多厉害,搞得沈重光大叫他也学了书法,明天就和表妹较量。

      前路春熙。

      字迹利落秀雅,亦不失隶书神韵。

      全场这才松了一口气,有春有熙,吉祥如意,终于把藏了许久的叫好声轰然而发。

      苏老爷子将字交给亲眷欣赏,自己背手向外步行走去,思绪繁杂,要冷风吹醒他发热的头脑。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庭院树桠之间为寻照明,将长柄红烛放在铁盘之中燃将,悬在廊腰缦回的廊顶,风吹烛动,影影绰绰。

      狂劲的草书,坚定的隶书,古人有云,人如其名,人如其字。

      云梦,春熙,启明星坠落在苏家,不知是幸是忧,此时只觉得冷汗津津。

      “老爷怎地去了中庭,不凉么?”苏家主母觉出有异,她叫孙子拿来了手杖,着人扶她起来,又回头记挂道,“什么时辰了?”

      “回主母,酉时三刻了。”苏章回的侍妾机灵答道。

      “糊涂!”主母用手杖用力一戳厅堂青砖,满室瞬间寂静,叠声吩咐自己三个儿子道,“苏章回,苏涵容,苏修竹,换朝服,去正门接旨!”

      闻言满屋子的丫鬟麽麽兵荒马乱,恨不能抗起自己主子原地起飞。

      圣旨将于戌时正点入府恭贺。

      全府上下竟只有苏老爷子还醒着神。

      一般恭贺圣旨由首领太监到都城各处王宫府邸,朱门世家宣读,除去道贺新春,还惯例有分赏,赏及子孙,大良造尚书省关内侯以上官职都可迎太监到正厅接旨,大司马必然位列其中,可苏府异常谨慎,恪尽本分,成年男子统统在门外迎接。

      苏熙因嫡庶尊卑有别,加上辈分较高,跪于前庭,沈重光一袭鸦青色绫鹤氅跪在她身侧,他虽是外姓,可沈家尊荣,和苏熙也算平起平坐了,只落半身,等太监来时,他偷看苏熙表妹,看得不禁有点恍惚。

      平常也会一起读书玩耍,可他过年还是第一次在苏家,盛装居然这般姿色绝伦。

      乌黑浓密的秀发不再只佩戴从露花瓣,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插着一支清雅的云凤纹金簪子,额前垂着一枚明丽的深红宝石,黛眉眸子,肌肤胜雪,皎若秋月,她跪伏而下,双手交叠,脊背盛满了月光。

      侧面瞧去,她阖目莞尔,睫毛纤长如羽,唇珠嫣红微翘,颈白而蜿蜒至前胸,初萌幼弧,腰肢纤细,全然已是小女子的情态,小时候追着他打的人是谁来着?

      “熙儿表妹。”他呆呆呼唤,“过完除夕,去,去我家玩好么?”

      十三岁,沈重光心跳加速,光是问这话来突觉血色上涌至脸庞,第一次想问娘亲,自己和表妹是否有过婚约。

      “表哥。”苏熙记得这一刻,记得她幼时对重光的迷恋和崇拜,记得重光问她这一句时她便生了隽永的勇气,对圣旨上所书的所有命令抛之脑后,她起先是口头忤逆,乃至私奔,让林洛卿娶她时遭大臣嘲弄,最后只以侧妃入宫,用对她母家的侮辱来惩戒她不知轻重。

      在云梦,妾室不登大雅之堂,庶子只能养在正妻身旁,长大便长大,吃苦也只能吃苦了。

      府外沿街炮仗爆响越离越近,白公公宣扬圣旨的声音尖利回荡:“圣旨到!”

      众生跪拜,齐口称颂。

      “大司马苏向笛及嫡孙苏熙接旨。”

      门口一阵惊慌动荡,苏熙父亲磕头谢恩,摆手急促地叫自己胞弟:“快去,把熙儿带来。”

      “重光表哥。”苏熙叹息,对沈重光说道,“二月二,我过完年就要去皇宫了,怕是余生再无机缘。”

      小叔苏修竹从门槛跨过来,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朝苏熙狂奔而来,他面色灰白,可见豆大汗珠由额际滴落,寒天之下,仿佛见了鬼般,他大手朝苏熙脖子抓过来:“熙儿,速,速随我去府门……”

      上辈子就是被小叔这么不明所以拎过去的,差点被亲叔叔勒死,苏熙站起,她很珍惜现在走路的日子,不要他拎,从容迈向属于自己的人生。

      留下的沈重光如遭雷击,他仰脸望着青梅竹马的熙儿一步一步,莲步轻柔但决绝,金凤罗衣湿麝薰,灿如春华地飘然远去,离开了他。

      她最后几步膝行至祖父身后,甚至逾过了她的父亲,垂首肃容接旨。

      鸾书申锡。恩必厚于本支。象服增崇。谊每殷于同气。
      载稽令典,苏熙乃大司马之女宜被殊荣,毓秀紫微,分辉银汉,承深宫之至训。无怠遵循。缅女史之芳规。宜怀黾勉。
      朕缵承大宝,仰体鸿慈,聿宏锡类之仁。
      特沛丝纶之命,是用封尔为恪靖公主,封号蕙敏,锡之金册。
      谦以持盈。弥励敬恭之节。
      贵而能俭。尚昭柔顺之风。
      克树令仪。永膺多福。
      钦哉。

      白公公是御前的人,念圣旨时眼睛东瞟西瞟,抑扬顿挫地伸脖,边念边打量苏大司马,皇上私底下特别烦大司马,他自然也没好脸色,念完后斜眼看脚下跪着的一片人头,有意让他们在除夕雪夜多跪一会儿。

      苏向笛接了庆贺新春的圣旨,手还伸着,他嘴里嫌弃地哎一声:“苏大人,不可,得蕙敏公主谢恩才合规矩。”兰花指都要翘到苏大司马鼻孔里去了。

      稚子小儿如何会谢恩,错了规矩绝对小鞋穿不完,苏向笛脸色微青,觉得这姓白的东西越发犯贱了。

      苏熙耐心地听到这熟悉的对白结束,她随即双手平放至地,伏身叩头,再直起背脊,双手举过头顶,口齿清晰地回禀谢恩:“谢父皇赏赐,儿臣谢恩,云梦福泽永延。”

      绘祥云瑞鹤,两端玉轴的蚕丝圣旨落在手心,冰凉无比。

      拿到之后苏熙起身,意为不让皇上蒙尘,身着女装,再次深深福礼,这次以公主身份行礼,半撤膝蹲踞,双手交叠握于左腰间,肩背平直,目光下垂,这套规矩她做了四年,稳而极美,只是撑不太久,索性面对的是太监,哪敢真的让她一蹲半天,礼到,便起。

      身后无数长辈都诧异,这个小女孩一套规矩做下来,仿佛做过千万遍般纯熟,苏熙甚至还从口袋里摸出玫瑰红绣白鹤展翅的香袋 ,倒出了不知道哪儿弄来的金叶子,浑然不觉地笑说:“白公公,大老远来了,进去喝口茶么?”

      不止规矩,连行贿也很纯熟,直接往白公公那个袖笼里塞。

      白公公也惊,自己索贿的习惯连苏家小妮子都知道了?怎么老爷子偏不上心呢?

      但御前的太监到底天天见大场面,一边收钱一边假笑道:“公主蕙质兰心,折煞奴才了。”

      “哪儿的话,白公公是父皇的人,以后还需要公公多多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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