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东风临夜 ...
-
四月轻暑,荷塘蓬叶相接,未见莲来。
李淑媛听见珠玉碎响,甫一抬头,便见了珠帘仍晃,面前站出一个身量不算高挑的少年来。这少年生一双桃花眉目,眼皮内双,只在末梢细风撩过,掀起折痕来。其上眉毛微淡,其下鼻骨小巧,唇瓣桃色,双耳脸颊玉白。下颚稍短,却在笑时添一对梨涡,显出更加惊艳的颜色来。他身着宝蓝常服,玉带镶金,玉佩长悬,一直落到回收的裙角,露出下面一双紫檀木屐和月白的罗袜。
诸人见了,纷纷叠手行礼,只李淑媛对他微笑,颔首唤道:“顺郎。”本在一旁玩耍的翁主也碎步跑过来,面目粉雕玉琢。她先看了母亲一眼,才眉眼弯弯地对着少年笑着一伏,声音稚气无比:“儿见过爹爹。”
刘吉也笑起来,答应一声,先微蹲下去抱起三岁的长女,然后凑到夫人的身边去看摇篮中酣睡的小女儿。
小翁主也就趴在他的肩头咬耳朵:“妹妹老是睡觉,都不和我玩儿。爹爹,妹妹好懒!”
刘吉闻言,和李淑媛对视一眼,失笑道:“再过一年,妹妹就能与灵儿一块儿玩耍了。”他将孩子递给乳母,自己坐下来捻了一块糕点吃。
李淑媛对着周围人摆摆手,众人各自退下,乳母们也将孩子抱走。她柔目回点,见刘吉也正含笑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不由得俏脸微红:“忙完了?”
刘吉“嗯”了一声,绕过案几,坐到了李淑媛这面的脚凳上,竟然趴到了她的腿上,闭上眼没说话。淑媛见了他阖目之后长长的睫毛微颤,便也轻笑着去整理人鬓边落下的碎发。又见他精致漂亮的面容,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她比刘吉大了四岁,今年已经二十有一,刘吉却还只十七岁。故而二人虽是夫妻,却也如同姐弟。
“媛姊,辛苦你了。”李氏听得他没头没脑的话,只是微微笑,并不回答。刘吉于是睁开眼来看妻子的眉眼,不算惊艳,却也充满了细水长流的温柔。他也微微笑着:“刚才我送走人——太后的消息已经来了,许你带着两个孩子留在淮南。我会给人打好招呼,你别害怕。”他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年年岁中难得的柔顺。
李淑媛平素见惯了他颐指气使、任性轻狂,如今看他柔和的样子,晓得他是连续处理了那么几日的事务,终于得了空闲,又有了上面的令旨,所以难得地轻松惬意,便也颔首笑道:“你不必为我们担忧。”说着,却又几分惆怅,“只是你现在走,等到回来,朝儿恐都会叫爹爹了。”
二人成婚三年,育有两个女儿,一名灵雨,一名朝雨。前者不过三岁,后者一个半月前刚刚出生。此前二人从未分离,如今幼女出生不久便要见不到爹爹,她心中有些难过,却也很能体谅刘吉的难处。
刘吉眉目低垂:“我会念着你们的。万年的御膳也并不如你的手艺。”
“你去了,好好看看母亲。”李淑媛体谅刘吉自幼不在母亲叶氏身边长大,而是小小年纪就被太后郑荷带去做了养子。饶是如此,他却对自己远在京城的生身母亲和一母同胞的妹妹刘珊很是挂念,所以也开口让他趁此机会尽孝。
两人此前也有讨论,若是此去能将叶氏接回淮南国,便可尊其为淮南太后,皆大欢喜。她替丈夫高兴,又想起什么:“对了,我从家中带来的簪子,你不是说很好?此番你带去给珊妹,好不好?”说着让人拿了小盒,盒中一枚金簪,尖头金鸟衔珠。
“你从家里带来的嫁妆,自己戴就好,何必给她。”刘吉微微一愣,接过来,却见妻子眼神坚定,只得改了口,“如此也好,三年前我们分别,她曾说想见见未来的嫂嫂。如今拿去了,她也有个念想——前日九江送来一块宝玉,我本还在寻思做成什么样式。如今看来,给你雕一个簪子就很好。”见妻子似要出言,他微微笑着,“我亲自画式样,到时候你看看合不合意。”刘吉自幼喜爱奇技淫巧,对于天文历法,机械制造多有研究,寻常的工匠也是比不上的。
李淑媛见他兴致颇高,便也下榻一礼:“妾多谢大王美意。”却还没行完,便叫刘吉一把拽了起来,后者在耳边坏笑:“你送我一个,我还你一双。这买卖——怎么都是我赔。孤和夫人做买卖,从来没有赢过。今日孤内心不平,想要和夫人公平交易。”
“顺郎要什么?”李淑媛被喷吐的气息痒得不成样子,一边告饶,一边躲开,却仍旧被刘吉攥住手腕。
刘吉看剩下侍奉的人纷纷知趣地避开,开怀笑道:“昔日高皇帝与太后衡山一别,有了当今陛下。你我如今一别,不知道夫人能不能也给我添个儿子?”李淑媛听他放荡之语,大惊之下便要去捂他的嘴,却已被他吻住脖颈,手也瞬间没了力气。
帐帘悄然滑下,地面光斑游移,照亮在淮南王后布置奢华的房间内,在沉香木的绮丽气息中渐渐生出缠绵的青苔来。
李淑媛替刘吉系好腰带,就见他跑到已经准备好晚餐的案旁细细查看,又抬起头来眯着眼看她:“并没有糖醋鱼啊?”声音中还有几分纵欲之后的喑哑,听得李氏面上一热。刘吉自幼嗜甜,李氏又出身江南贵族,带来的宫人一手厨艺很和丈夫的口味,刘吉也喜爱。
但是今日她也忘记吩咐下人,所以只赶忙命人去做,又一面将幼女抱起来坐到丈夫对面,安抚道:“是妾疏忽了。顺郎先吃些其它的垫一垫吧。”说着命人将各类小菜都夹一些到刘吉的碗中。两人便低声说一会儿子话,逗弄怀中稚女。
说话间一个宫人走进来,先对二人施了礼,李淑媛看出是刘吉身边的一常用的黄门,名叫长和的,便也笑着颔首,看刘吉将筷子放下问道:“人都安顿好了吗?”
长和便恭声答道:“都好了,还有几件事情没定,来请大王拿个主意。”
刘吉挑了挑眉毛,先看一眼桌上并没有动几筷子的菜,又看了李淑媛一眼。李氏便笑道:“顺郎去吧。一会儿糖醋鱼做好了,我遣人配上饭菜给你送去。”
刘吉点点头放下银箸,顺郎便奔上来替他穿好了靴子。年轻的封王也没有多招呼,径直出去了,并不算宽阔的肩膀看得李淑媛有几分酸涩。
她回过头来看怀中幼女,倒是比刚出生时长开了许多,眉眼玲珑,与父亲很有几分相似,脸型却更像是母亲的鹅蛋团脸。更想起刘吉兄妹长得据说是十足地像母亲叶氏,都是淡眉细眼,鼻梁不高,五官小巧。这放在女子身上自然是惹人怜爱非凡,但生在男子身上却总显得稚气未脱。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万年太后对丈夫很是偏爱,却也忍不住思虑在这般诸王朝觐、暗流汹涌之时京城众的动向。
不过想归想,刘吉从来不许妇人干政,她却也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也从未问过……倒是想起刘珊,她却忽然又想起一事,赶紧叫了旁边的婢女吩咐道:“将我那簪子,一会儿合着晚膳,赶紧给大王送去。”
却说刘吉这面出了寝殿,坐上辇,问长和道:“是什么事?”
长和一路快走,却还是拱手回道:“给陛下、太后与宫内诸位的礼都已经备好,就差还在万年的三位公子公主的礼没有清算了。”
刘吉闻言眯起眼睛,剐了他一眼,哼道:“这事你倒来找我——果真好了?孤且问你,宫内诸妃嫔是怎么安排的?是该按着位份给,还是按着我那三哥的心愿给——秦氏和温氏,哪个才给得多?是该按着她们家中的权势给,还是与孤的关系亲疏给?”见长和畏缩,他倚着扶手轻蔑一笑,“要孤教你,一并都包给我那皇帝兄长,该怎么分怎么配,让他来便是了。倒是老六新得儿子的礼和正月里郑怀远新婚,不可不备下。”他说着微微皱眉,“还有一事,你去看看,给陛下的自然要好,但给太后的却要一样不少——孤让你派人准备的荔枝树可都备好了?”
长和连连点头,笑道:“大王放心,奴婢才去看过,八树荔枝,个个长得极好。
刘吉这才终于满意地唇角一掀。两人复又商量了其它事,却见王后宫人通报了进来,将食盒和装着金簪的漆盒一并呈上。刘吉屏退了宫人,自己拿起碗筷,吃了几口,又放下碗伸出手将漆盒打开,可见金簪仍旧熠熠生辉,刺得人眼睛生疼。
刘吉忘了半晌,默默合上了盒子,悄悄叹了一口气。他想李淑媛终究不是从那个深宫里走出来的人,料不得其中艰辛。
他想起方才长和说起还留在万年的公子公主,想起自己现年十六岁的妹妹刘珊,想她与自己相类的眉眼,刘吉在尚未出宫成为太后的养子之时,也曾经是很喜爱妹妹的。他们也曾经一起承欢于母亲膝下,可那样的时候,终于不能复得了。
建业五年刘英出生,时为皇后的郑荷过继高氏长子刘昌未果,选中了当时已经六岁的刘吉,吉母叶蔚家族地位依托郑氏,不过一个八子,不比当时炙手可热的高氏婕妤尊贵,所以当时已经记事的他终究被抱进了椒房殿。
叶蔚知道皇后因为刘昌哭闹不已,已经十分不快,所以嘱咐刘吉敛容知礼,不可垂泪。郑荷见他不哭不闹,长相又玲珑可爱,很上了几分心思,自此他便再没有回过母亲殿中,只在寻常宫宴见得一二,远远挨个对着父亲的妃嫔媵嫱拱手,叫一声“阿姨”便也就罢了。
妹妹刘珊毕竟还小,寻常宫中见到总还是亲近他的,刘吉却并不敢有什么动作。再长大些,刘珊服侍母亲叶蔚身边,总归知了事理,二人见面,拱手见礼,再无更多交谈。
皇后待他不薄,至少明面上比当时的晋王刘丕好了许多,可是毕竟有太子刘赫在前,年幼的刘吉福至灵犀,明白皇后所需要的不过是与高婕妤相抗衡的资本,不过是一个有公子名号的人,所以小事骄纵,大事收敛,各类奇技淫巧无不涉猎,外人看来觉得不务正业。
皇帝每每见之,常叹息鄙弃,后甚至说他:“男生女相,不足大任”,皇后却总是微笑着说:“承喜聪慧过人,机械制造,天文历法,未来必能成你二哥肱股。”
刘吉知道她的意思,但刘赫年岁大他许多,身边又早有秦家那个放进宫里的质子相伴,对他也并不十分感冒。他做出样子千方百计地讨好太子,却知道自己在那眼高于顶之人眼中不过就是不可雕琢的朽木,不可圬的粪墙罢了,因此面上虽依旧恭顺,暗地中也乐得看他被父亲逼迫敲打。
饶是如此,他也没想到最终竟会是那久居于椒房殿旁小院的刘丕渔翁得利。
虚太子伏诛当夜,皇后中衣披发入建章宫请罪。刘吉似乎看到那微妙的机会如何向着自己招手,思量刘丕无父母恩宠,刘止无母族依仗,小于自己的刘昌、刘英皆为皇后所恶,自己的身份地位与皇后宠爱,莫非就不能放手一搏?
他身披大雨,匆匆赶去建章宫跪拜父母,求父亲宽恕皇后,却只得刘劭一脚踢翻,冷目横眉呵斥道:“家国大事,岂容竖子聒噪?”
时至今日他也在想,刘劭口中说的究竟是“竖子”还是“庶子”呢?想来是后者吧?不然最后获封太子,登上皇位的,何以是刘丕呢?
他的手攥紧了案脚,眼中酝酿出恨意来。他恨的不是母亲没有将他生成嫡子,也并不奢望并不爱母亲的父亲会真正怜惜自己,而只是恨皇后明面对他爱极,却最终只将他的年少青春,全部当做了和父亲博弈的筹码。他本以为自己在她身边战战兢兢近十年,至少可得半分恻隐,却原来连念想也留不得。
建业十二年终,关中隆冬大雪扯絮般纷纷扬扬,孤鸿断雁,不见青天。
刘吉私下求父亲将母亲叶氏接到封国不果,临别长拜皇帝皇后,听他们片刻嘱托,却只是对着生母叶氏拱手一揖,没有说话,便孤身一人坐上了马车。
他掀起车帘望向母亲的时候,看见那张与自己相类的面容上真正悲戚的泪水,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如果坐到那样的位置上会怎么做,他想要让自己生母做太后,想要让自己唯一同胞的妹妹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长公主。
如今的他看到案上漆盒,想到自己的妻女,想李淑媛也不过是谨遵上命嫁给自己的清白姑娘,心中微微柔软了些,又想要让她们终有一天,也能与自己站在那样的权力之巅。
可这样的事情,终归连想一想都是一种错误。刘吉慢慢地闭上眼,窗外南方四月里的阳光投射,照在那样一张年轻俊美,却又扭曲残忍的面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