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俞瑕

8、东窗未白

　　夕阳坠落群山。
　　颜倩剔了灯花，将烛火放到秦清商面前的案上，她凝视皇后莹白玉颜，长睫撩拨灯火，在颊上投下微妙的阴影，惹人怜惜。天色已晚，秦清商尚未用餐，但颜倩却不敢劝，只是在心中叹息一声，默默躬身退了下去。
　　正当人走到殿前，却忽然一个黑影匆匆走过，步履生风，衣袖含怒。颜倩被吓了一跳，待到抬起眼看，却只见帝王广博的衣袖在椒房殿被灯火照耀后墙壁反射出的澄明亮色倏忽一闪。
　　刘止走到堂上，见秦清商已经恭恭敬敬跪下迎接，心中火气无处可发，只沉着眉眼，并不让她起来：“皇后就这么着急见朕么？”见人没有抬头，他的脸色阴沉，但还是将眼风一扫身后的人：“都出去。”颜倩这才如梦初醒，起身一挥衣袖，对着殿中诸人示意。
　　直到殿门在身后唏嘘闭合，刘止才大步擦过秦清商身边，走到案边坐下。两人一时都无语，过了半晌秦清商才听到人似乎略有平复的声音：“起来吧。”
　　于是她抬头向自己的丈夫看去，案上跳跃的烛光投在帝王年轻瘦削的面颊上，显出一半硬朗的光彩和一半浓重的阴影。
　　不知怎么地，她忽然出神，想到了两年前自己进宫的那一天，刘丕也是这么坐在她面前的灯下，喝着合卺酒，眼光却只是木然注视房中铺天盖地的红绸。也多亏如此，秦清商才能用此后难得的机会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未来的丈夫。
　　那容貌是与今天一样的单薄，不过脸颊微红，眼眶也微红，有着难得一见的颜色。
　　正如刘丕想不到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是这样一个人一样，秦清商也从没想过自己会被嫁给这个默默无闻的帝王嫡子。
　　秦家是前朝皇室外戚，秦清商的祖母是前朝长公主，废帝的亲姑姑，不过生下的小儿子——秦父秦昀，如今的燕国公，在那时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逆子异类。
　　燮朝废帝即位时尚且年少，接过因丹药驾崩的末帝之位，骄奢淫逸、横征暴敛，以致百姓苦不堪言，天下乱者四起。彼时年纪轻轻却已经很有贤名的秦昀看不惯自己的表弟，暗中豢养兵士不说，居然在家宴之时当堂手指皇帝大骂出口，又扬长而去。废帝震怒，当即下令投他入狱，要杀之而后快，却无奈姑姑苦苦哀求，只将人收押。
　　不料，秦昀这面尚且在狱中对酒当歌，刘劭那面已带兵攻入了皇城，废帝身死国灭，皇族几多被戮。直到走出牢狱，秦昀这才知道家中老母早已服毒殉国，三子夭亡其二，唯剩妻子苦苦支撑。
　　起义军队高举火把纵马跑过那些他熟悉至极的官道宫廷，踩着被戮亲族鲜血的秦昀却伏在刘劭座下，脊背颤抖：“只恳请将军放我家老小，同归乡野。贱民愿为贵朝结草衔环，效犬马之劳。”
　　当那是的刘劭与官兵初入万年，哪里有精力与人闲扯，也只将他当做皇族的酒囊饭袋，仰首一笑，按照旧例封了一个郡。倒是后来心生疑虑，几次派人探查，却只听人来报说是秦昀虽有封赏，却并不做什么事，反倒迷恋上了斗鸡各类游戏，是个十足的庸才。刘劭这才放下心来对人笑道：“可见前朝末帝不仅做皇帝不是个东西，还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竟会被这样的人指着鼻子骂。”
　　倒是郑荷冷眼旁观，注意到秦昀周围仍旧交流着一批前朝官吏，留了些心思，先是劝说刘劭做主为秦昀赐婚，后来又把其长子清明召入宫中，做了次子刘赫的伴读，就此暗中将郑氏和秦氏串联。不出两年，因抗击奴族有功，朝中有郑氏和同僚李氏联络诸姓，加之需要安顿前朝遗民，秦昀自然又被连连封赏，愈加重视。
　　那似乎是秦昀除却当年做郡王时打马走过万年路、义气楼高垂柳外，最是风光无限的日子。
　　然好景不长。
　　虚太子刘赫事变兵败，秦昀长子秦清明因为与太子关系密切而被发配充军，不到半年竟然因为不服水土而患病，未待回来就病死半途。
　　这就秦清商嫁到万年前的事。
　　她从来不敢多想自己面目和蔼的父亲是如何走过这么些年的，只知道在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出前夜，父亲在园中相遇时叫住了她，布满皱纹的手抚摸她的发顶，问话的声音很清淡的：
　　“季秋，你可愿意做皇后？”
　　此后每每想起，秦清商都会因为记忆中父亲若有所思的眼神而汗湿后背。而在她被封为皇后的同一天，太后授意的诏书也到了秦家。
　　秦昀被封为燕王。
　　思绪千回百转，再回来已经是刘丕又略微不耐烦地重复了一句：“皇后起来吧。这么着急叫朕来，难道是要朕品评你跪得好不好么？”
　　秦清商轻声告罪，却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又去宣人上菜。刘丕就坐在原地，看她比温佳宁高出不少的身形纤细而绰约，心里莫名升起一阵熟悉的烦躁。
　　他在与含章殿与温佳宁伴着看了些文书，却在吃饭时被陈尧打扰。原是秦清商派了人来叮嘱，他今日在太后面前是默许了要去见皇后的。温佳宁听了之后自是让他快去，刘丕却很气愤：“吃完这一顿也不成么？”
　　陈尧陪笑着：“皇后娘娘也给陛下准备了一桌的菜，本来是以为陛下见过太后就去的呢。”
　　温佳宁闻言更是觉得不妥，温声劝他：“去吧，难为姊姊一番准备。前几日见，她还病着呢。”
　　“既然病了就好好养着！”刘丕把筷子一搁，“你替她考虑，她就不会难为你一番准备么？”
　　温佳宁好生相劝许久，才劝得他起身上辇，面色却仍旧是阴沉的。临走时候女子还是不放心地嘱托：“别臭着一张脸呀！姊姊这些日子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才见一次。”
　　刘丕摸了摸面颊，终于对着她攒出一个无奈又温柔的笑：“知道了知道了，明日来找你。”说着摆了摆手让她回去。
　　但是辇子走了一路，他那一点好不容易露出的笑意也被消磨殆尽了，进门来还是一张怒不可遏的脸，却果不其然碰上了秦清商这颗软钉子。
　　秦清商自幼生长于皇室教养的家庭，一板一眼都是十足的闺秀，如果前朝没有落败，以她的蕙质兰心和容貌家室，求亲的人恐怕早就踏破了门槛。刘丕想起郑荷对她的评价，却很不舒服。
　　他要的不是天边明月。
　　等到坐下，刘丕一看面前满满当当甜口的菜，正是自己偏好，心里那簇火焰摇曳了一下，指尖摁着银箸，过了一会儿平淡开口：“听宜娘说，皇后近日病了。”
　　“小风寒，不值当陛下挂心。”秦清商抬眼与他目光一对，却又很快错开去。
　　“唔，”刘丕又被堵住了话头，“那……近几日照顾太后，皇后费心了。”
　　秦清商示意身边布菜的人替刘丕舀汤，自己却没有动几筷子：“母亲凤体康健，妾不过每日作陪。”她顿了顿，恳切望向刘丕双眼，“不过她总是念着陛下的。若是得空，陛下不如多去东宫走动。”
　　刘丕自然听得懂她的话，却敛了眉眼，低头舀了一勺汤：“皇后有心。”喝完之后看似无意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赞叹这一桌子菜还是赞叹秦清商缜密的心思，却只是示意布菜的颜倩给她夹了几口菜，自己则放下银箸：“朕不很饿，皇后多吃些吧。”
　　秦清商抬起头来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别开眼去，低声道：“陛下不喜欢？那便撤了吧。”
　　刘丕闻言一愣，心里不悦——秦清商明知道他已经在温佳宁处用过了膳，此番吃不下去也情有可原，又何必与他置气，自己也不愿意继续吃呢？他拂袖站起，恨恨地说道：“皇后不喜朕来，又何必让人去把朕叫来？朕吃不下，并未让你不吃，你这番样子又是干什么？”
　　秦清商微怔，却还是一旁颜倩心中一惊，赶忙行礼，嗲着胆子：“陛下明察，娘娘平日用膳本少，这些日风寒，吃得更不多，并不是陛下的缘故。”
　　刘丕这才又是一愣，忽然想起两年来屈指可数和秦清商用餐的几次，她似乎也的确每次都吃得并不多，只不过那时候自己并没有现在一般脾气，也未太在意对面人的表现如何。他正踌躇，却不期然听到秦清商极冷淡的声音：“只你多嘴。还不快收拾了？”
　　颜倩道“唯”，躬身退出。
　　刘丕这才反应过来，无语离开案旁，走到一旁榻上坐下。秦清商便也跟着起身，远远在灯火撩拨下看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心中微微抽动。
　　不期然地，眼前这个不言不语的人又让她想起了两年前大婚那晚。
　　她是被他用最隆重的礼节娶到宫中的，不是家礼，是国礼。仪式进行了将近一天，她一直到坐上榻，都没有见过这个此前自己少有耳闻的丈夫是怎样一个人。
　　她只知道他是先帝和太后唯一在世的孩子，是先皇嫡子，是当今圣上。她当然也再清楚不过，他本来无缘皇位，也早有了相濡以沫的另一半，自己的到来，不过是给秦郑两家继续联合的契机。但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当那个每个女子都期待过的唯一一次到来的时刻，她的手心还是不争气地汗湿了。
　　手中的团扇被抽走，朱穗划过掌心微微痒。刘丕就坐在她旁边的榻上，因为微眯而显得细长的眼睛却没有看向她，而是在看不远处橱上的烛火摇曳生姿。
　　秦清商只看得见他的侧脸，却也看得见那副瘦削僵硬的面庞之下紧绷的肌肉正微微颤动。他的唇抿得紧紧的，高颧骨上没多少肉，山根十分挺拔，睫毛浓密而颀长，眉毛和太后一般是细细的柳叶眉，穿着妥帖的喜服，那副柔弱的样子倒不像是个九五之尊的皇帝，而像哪个学堂里受了欺负的年轻公子。
　　但那却是她此生都忘不掉的模样，不是后来他站在群臣面前慷慨激昂的模样，也不是他屹立在城头上不失威严的模样，而是这样一个平凡又怯懦的模样
　　她丈夫的模样。
　　秦清商后来见过传说中先帝儿子中最俊俏的代王刘止，那也确实是一个磊落英俊的少年，可毕竟比不上那晚刘丕在她面前愣神的样子可爱。
　　“陛下，该喝合卺酒了。”礼官细声提醒。
　　刘丕眨眨眼睛，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看向秦清商，却马上又把目光移开了。半晌，她才听见他声音微哑：“礼节繁复，皇后辛苦了。”说着把自己的那杯拿起来。
　　秦清商于是也从善从流地拿起另一杯，笑道：“陛下辛苦。”刘丕看见她的笑，微微抿了唇，也露出一个温柔却不易察觉的笑来，像是垂怜。
　　火红烛光摇曳生姿的映衬下，那是他们最初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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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210809 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