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此去经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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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娘娘——”
“皎皎！”
郑荷从梦中惊醒过来。侍奉的侍女注意到，立刻走上前来，扶起起她身子。郑荷忍住胸口翻腾的不适，微微闭了眼，再开口时声音已无波澜：“几时了？”
“回太后，丑时三刻。”
郑荷已失却睡意，于是摆摆手：“把灯点上吧。”
“太后不休息了吗？”
“点上吧。”
“唯。”
郑荷穿上木屐，旁边的侍女就替她披上外衣。她走到榻上坐下，难得地枕着手发起了呆。岁月并没有忍心在这样一副美丽的面庞上动什么手脚，在灯光之下，她不施粉黛的眉眼虽略显疲惫，眼角细纹也藏进了岁月，却仍旧透露出一番雍容贵气。
郑荷一生为高皇帝刘劭生育三儿两女，如今活下来的却只皇帝刘丕一人，而这也是儿子中样貌最似她的。但是因为许多过去的错事，刘丕懦弱无能、优柔寡断的性子却没能与她有半分相像。
想到这里，郑荷难得地叹了口气。
承康……每次看到这孩子一脸畏缩地站在面前，她心里自然最多的是恨铁不成钢。承平在的时候，她觉得承命和承康两兄弟只要好好长大，以长子的能力，接过这个帝国理所应当。
但谁也没想到，刘晟会因早年随父征战在军中的旧伤最终撒手人寰。旋即刘劭尽管封了二子刘赫的太子，却夜夜留宿高婕妤宫中，生下第六子刘昌。
郑荷知道他的疑心病早已从亲弟弟刘彦染上了亲生儿子刘丕，况且他本来也不喜欢刘赫，便在朝中开始了多番经营。这样一来，自然首先就要把他看不顺眼的刘丕暂时迁居。
而这一迁，一直到了承平被诛的次日。郑荷走进儿子的寝殿，看见的就是一个身形虽已像个大人，眼里却全然是孩子般彷徨与无措的刘丕。不知自己将为帝王的少年跪在郑荷的面前一遍遍磕头，口中说着：“母亲，我不知道兄长的事！母亲，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懦弱无助的神情，一直到他带上冕旒，看着所有人匍匐在自己脚下时，仍然存在着。
她不是没有关心过当初他过得怎样，可是刘丕自己并不愿意说，当初的宫人也早被换洗。多年的软禁生活，仿佛早就耗尽了那副年轻骨血的气力，留下的唯有每次与郑荷对视时飞快躲开的视线。
她想告诉他母亲就在你身后，郑氏就在你的身后，所以你不要怕，也常常觉得若是他做惯了帝王，受了那万人匍匐于下的滋味，久而久之自然能抬起头来。可刘丕每次要么一句“但凭母亲做主”，要么支支吾吾，不敢多言，却一点点消磨了她的耐性。
他们母子所有和睦相处的能力，似乎都已在漫长的时光里被消磨殆尽。
于是郑荷知道自己不能放手，也无法放手。他们的身前是那些对帝王虎视眈眈的封王与辅政大臣，身后是郑氏家族的荣耀。郑荷想，只要她还在，终归可以给予刘丕成长的时间——就算她不在了，也还有她的胞弟郑茂，还有郑氏。所以，如今不论那些人怎样说，她都一样要握住这个位置，扶稳也许只是暂时懦弱的皇帝。
是以日日除却送去给皇帝的帛书竹简都由她亲自看过，郑荷同样要召见诸多心怀各异的朝廷臣子——各大祭祀乃至如今诸王朝觐的典礼，都经由她的立法度而修之于朝廷，各方调度，任用黄老与民休息……当初的刘劭亦未必有她的能力。
暑风越过宫墙吹散发丝、撩拨烛火，郑荷的思绪飘散。
时节将入秋夏之交，东北奴族也不安分起来。燕赵代都已致信，说奴族单于庭老单于去世，新王刚立不久，便遭左贤王割据领土东侧叛离，频频南下骚扰赵国边境。因此郑荷白日特地召见了赵王刘昌与家眷，安抚告诫的同时，嘱咐人在典礼结束后即刻返程，不得有误。
当时赵王和自己的王妃、宠妾进宫跪在她面前。刘昌挽着王妃陈氏，宠妾抱着孩子跪在后面。三人退出去时那平民女子踉跄了一下，却被刘昌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亲手将孩子接过来抱给了奶娘。这本是一个十分寻常的举动，但是假若没有时时刻刻的关注，恐怕也是难以注意到的。若不是他的母妃高玥和胞弟刘英，郑荷对于刘昌的记忆简直少得可怜，但这个场景却在此刻忽地闪现在她眼前。
她忽然想，若刘昌不是万人之上的封王，若是……若是当初刘劭没有起兵，他们是不是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惜取眼前人？刘劭是不是就可以如对待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刘晟一样对待他们此后的每一个孩子？是不是贤文就不用因蒙受他的猜忌而死？是不是她的承平、乐娘、承命、皎皎也都可以平安快乐地长大成家？是不是她和承康的关系也不会像是如今这般？
她不知道。
命运又哪里来的“若是”？
等到夜深，她和衣睡去，却没想到梦见了她的皎皎。
她的皎皎，按理说也八岁了。她的皎皎……郑荷闭上了眼，手抚上心口，似乎清晰触到痛意。
那是她最小的孩子，出生在建业八年那个寒冬，以自己同日生日。夜里灯花爆了三次。她的生产辛苦无比，刘劭在殿外等得也焦急万分。
郑荷仍清清楚楚地记得刘皎刚出生时通红的小脸，一双她一般的眼睛。两人在此前本来已经没有什么多说的话，可那时刘劭就抱着孩子合不拢嘴，倒像是第一次做父亲一般，甚而十分小心地坐在床沿，对她笑说：“朕自己思虑良久，却还是不知道应该起一个什么的名字给咱们这个珍贵的孩子。”
郑荷当时靠在被子上也笑，说道：“名字……妾倒是想了一个。‘皎若云间月’，妾很喜欢这句诗。既是女儿，用不得什么文韬武略，也不用什么大气非凡的名字，单名一个‘皎’字，听着也好。陛下以为如何？”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刘劭咀嚼着她说的话，神色渐渐变了，他抬起头来看她，眸中流转欣喜，缓缓也笑起来，连连道，“好，很好！就叫刘皎。这是朕和皇后的女儿，是我朝最尊贵的公主。传令下去，皇后母女平安，小公主名为刘皎，赐封号‘永合’，椒房殿一宫上下，皆有赏赐！”
所有人都跪下谢赏。郑荷对上刘劭的眼神，微微笑起来。她自然听懂了眼前这个人话里的意思。他说，“咱们的孩子”，说“朕和皇后的女儿”、“永合”……
他想要和她重新来过。
他以为自己明白了郑荷的意思，以为她说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旧桥段，却不知她意所指，是另一句话。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他到底是有多天真，才会觉得在那么多事情过去之后，他们之间真的可以和好如初？
刘皎的出生，对于刘劭而言是重新来过的机会，对于她来说却是辗转反侧中最后的稻草。当时刘赫与刘劭的关系已经颇不和睦，朝中对于太子的位置有所觊觎的，在郑荷看来也并不少。所以怀上了刘皎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就是雪中的炭火。
最后的事实证明，她并没有输。她绝不会输。她如今还坐在这个位置上，是这个帝国实际的掌权者。当年刘劭不敢动、不愿动的那些人——高氏、江氏、柳氏和他们的附庸，还有那几个刘姓的小辈，那个曾经在她耳边许诺一生一世对她好的刘劭和其他女人生下的孽种，她在曾经、如今、未来，都会一一清理干净。
这个帝国是她儿子的，也只能够是她儿子的——这毕竟是她经历了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郑荷对这点一点不像当初刘劭那样的不确定。刘劭自己做出了那样的事，就总是觉得别人和他一样肮脏。
刘劭当年育有八子五女，现在仅有皇帝刘丕、代王刘止、淮南王刘吉和尚未封王的刘斐尚在，女儿则只剩下了永怡公主刘珊和尚小的永熙公主刘悦。六人中前三人都已经婚配，却只有刘昌、刘吉膝下有后，皇妃众多的刘丕和传说中夫妻琴瑟和鸣的刘止都尚无所出。而刘劭唯一的胞弟刘彦早在当年起义军中就已经战死，所以皇室一脉并不充裕，甚至可以说现在已经陷入了一种几近后继无人的尴尬境地。
虽则赵王如今已有长子，可到底不是嫡子，他背后的高氏大厦将倾，那个当初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高玥如今也不过是永巷里的一个孤魂野鬼，不足为虑。
但令她头疼的是刘丕除了温佳宁，对其他妃嫔哪怕是皇后都敷衍至极，而皇后那个不温不火的性子，亦令人恼火不已。
说起秦清商，她于是不可抑制地想到皇后的长兄秦清明，想到自己最偏爱的孩子刘赫。
那孩子出生在刘劭起兵的那年，因刘劭以为是上天降下的吉兆，专门起了“承命”的小名。刘赫相较长兄刘晟跳脱，郑荷总觉得他是最像刘劭小时候的，所以便也最是喜爱。现在想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才养成了他桀骜不驯的性子，让同样于此道甚为精通的刘劭很是不喜。相反地，刘劭所喜欢的正是刘晟、刘止一类稳重安静的孩子。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并没有如此特质，才会觉得很好。
但郑荷作为一个母亲的偏爱是没有道理的，她当初之所以喜欢刘劭，也不过是因为他带着弟弟和家仆总是远远跟着她的牛车。每当她回头去看，刘彦的目光总会很不自在地转走，而刘劭却半点不羞，眼睛盯着郑荷，里面全是少年人才有的赤裸精诚，要等到仆人作势去打，他才退几步走开，但是过了一会儿又跟上来。
后来郑荷终于耐不住让人去问他要做什么。刘彦在旁边抢着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郑荷闻言大窘，觉得这家小兄弟好不要脸！但随即就看到刘劭走上前来，合手一揖，姿势煞有其事。郑荷心想这人还懂礼些，于是对着他点点头，却见后者扬起笑来，薄唇高鼻，自是大好年华的少年郎。
她听见他说道：“劭愿求娶莲娘，不知莲娘愿否？”
那句话郑荷记了一辈子。
一直到后来刘劭真的到她家中来求亲，居然被素来严厉的父亲相中了，很快就给二人完了婚。她自然是不会去管那些所谓的天子之气的事，满心里想的都是这么一个道貌岸然的登徒子，居然真的在她心里引起了翻天覆地的波澜。
于是那时候的她以为这就是“爱”的表现了。所以当二人面对面端起合卺酒，郑荷看着丈夫酒水一染，又被烛光和喜袍映得泛红的脸时，也认为自己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白驹过隙，白云苍狗。
新妇褪下了喜袍，男儿拿起了长刀，十余年征战岁月雨打浮萍。彼时跟在兄长身后的小小少年，早长成了眉目俊朗的将军，最后死在通向王位的战场上和自家兄弟猜疑的目光里。身下的四个孩子，女儿早夭，剩下的好歹都渐渐长大。
家事国事，全沉淀在了帝后渐行渐远的背影里。
郑荷想着自己这大半生。
从前闺阁中天真烂漫的小姐，从未想过自己竟一步步走到了如今人人见到都得俯首帖耳的地位。
人生如梦。
她裹紧了锦袍。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此去经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