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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我心匪石 ...

  •   刘止拥着大氅站在檐下,看傍晚云翳擦黑,不久又撒起如盐似的小雪,天气乍暖还寒。他听见身侧有人行声,半侧过身去,正见方才在官署门前截住自己的黄门走过来恭敬一礼:“陛下宣大王入内。”
      一路没有见到常侍的陈尧,他注意到身后人将殿门带上,将在心里转了一圈的疑惑压下,端正跪到堂下向兄长请安,行礼如仪。
      半晌耳侧衣物窸窣作响,低垂的视线里走进一双精绣的丝履。刘丕单手抚着他肩,让人起来。刘止依言,抬首望去,却一时愕然——眼前的帝王中衣敞开、外袍腰带松松垮垮草草结束,发上未着簪髻,泛着湿意的鬓侧发丝紧贴两颊,面色苍白,唇吻干裂,望向自己的双眼还泛着血丝,目光发直。
      刘止一时惊疑,想起清早自己入内请求归国时,兄弟二人才刚见过,却不知半日里发生了什么,竟致帝王失仪。
      眼前并无他人,他便也顾不上尊卑,握上刘丕双手,却触到一手冷腻黏湿的汗水。刘止觉察到刘丕的手还颤抖着,有些蹙了眉,扶人到一旁坐下,禁不住关切道:“兄长这是怎么了?”又从怀中摸了手巾出来替人拭汗,“可需要叫医官来……”
      “你……”出乎意料地,他手尚未沾到刘丕前额,便被大力握住。刘丕的眼珠转了转,阴沉盯着刘止,刚出口的声音沙哑无比。他似乎也觉察到了,清了清喉咙,再开口时却还是发紧,“你等到做完了手下的事,便立刻回代去。”
      刘止眉尾一挑,直觉不对。因为先时自己本就如此请求,却被刘丕以淮南王同样暂不归国为由拒绝了。但眼下他也并未多问,只连下了眉目,恭声道:“诺。”
      “往后朝觐,也只派人来,你自己就不必来了。”
      宛如惊雷响在耳边,刘止愣怔望着面前眉梢眼角洇着晦暗的帝王,一时答不上话。
      刘丕却因此显出不耐:“听懂了吗?”
      二人的双手还交握着,刘止被这话点醒,心神俱乱,下意识松开手去,却被刘丕仍旧紧紧握着。他深深看眼前处处透着不对劲的兄长一眼,抿了抿唇,压下内心不安,低声问道:“兄长……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话语暗含的恳求让刘丕心神一颤。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流露的审视让刘止一震:“你是无职封王,留在万年本就不妥,依先帝所立法度归国,还有什么问题?”
      “兄长明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刘止终于皱了眉,语气也重了些。
      “放肆!”刘丕松开攥着刘止的手,袖袍一展,站起身来,似无法排解地快速走几步,忽然转身手指着他,怒喝道,“什么人都不把我放进眼里,什么人都不听我的——如今就连你也要来质问我了?长宁,连你也要背弃我了!”
      刘止从未见过眼前人这般狂怒,见他走到案边将层叠的案牍与精致的笔砚大力挥下,满殿响着荒唐的碎裂声,可殿门却仍旧纹丝不动,一时也惊疑不定。
      但担忧还是占了上风,他几步抢上前去,挡住了刘丕要去拿一旁架上长剑的手:“兄长何出此言!”刘丕的挣扎仍旧剧烈,他也不得不用了力,顾不得什么尊卑地攥住帝王双手,口不择言,“我走!我走还不行吗?当初爹爹要我走,我一句话也来不及问;如今正好,你也要我走,我又能说什么!用不着说什么‘背弃’的话,平白戳人心窝子!”
      刘丕的挣扎在他说“我走”的时候就已经渐渐止歇,听到后来,见刘止的眼圈也渐渐红了,内心绞痛。他挣了挣手,刘止便也顺势放人自由,侧过脸去,朝天望着,呼吸急促。
      刘丕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忽地想起几年前刘劭忽然降命分封勒令诸王归国,非有诏不得入京,竟与自己此时所命丝毫不差。他先时只想着要刘止远离这腌臜之地,根本未顾及这层,故而一时也因为刘止的话惊愣。
      但面前人并不知底细,倒咽下眼中酸涩,反应过来后整肃仪容,跪在帝王脚边,请求因为方才的僭越举动和话语获罪。
      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刘丕走上前去,伸手抚摸刘止鬓侧细发。这触感太熟悉也太亲昵,很难不叫人想起多年前二人同出学堂、同赴宴会、同骑骏马、同操干戈的年少时光。
      可惜可叹。天可补,海可填,南山可移。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刘止忍住躲开那只手的冲动,抬起头来,正见一颗泪珠从兄长通红的眼角滑下,内心也发起抖来。
      “真的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忍不住哑着嗓子请求最后一遍。
      刘丕报以沉默良久。刘止却已经明了这已经是答复,他忍不住自嘲一笑,喃喃道:“那个位置到底有什么特别,能让你我兄弟变成如今模样?”
      他不再多说,恭敬地长跪再拜,祝颂帝王长乐未央,而后整肃起身,背脊依旧挺直成不可摧折的姿势,拱手退下堂去。
      “承乐!”帝王在身后哀哀的呼唤令人停住脚步。刘止转过身去,见刘丕追上来,却又停在他一臂开外,“这里太脏了,承乐,不要留下——你就信我一次,好不好?”
      当初的父亲也好,如今的兄长也罢,曾经的人们传闻他是因为未能做上太子而不忿,如今恐也有人谣诼道他心怀不轨。但只有刘止自己晓得,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缘由,一个似乎总是以为他好的名义被掩藏起来的真相。
      是什么造成了父子离心、兄弟相异?
      当初缘由已然不可复追,那么如今呢?刘止长久地与身为帝王的兄长对视。见他身上属于帝王的堂皇冠冕繁复厚重,压得人微微佝偻着身子,眼神依旧如年幼初见一般的羞赧恐惧。这天下表里山河的万状豪情,却没能在身为帝王的刘丕的眼眸中倒映出任何色彩。
      原来不止他一人被旧日的梦魇屡屡眷顾。
      刘止心头酸涩难言,他终究无法面对这样一双含着期望与血泪的双眼说“不”,于是只敛下眉目去,恭敬一礼:“诸事皆会如陛下所愿,”他顿了顿,不忍刘丕双眼熄灭微光,还是补充道,“弟也从未不信兄长。”
      殿门在身后关闭,掩藏住身后追随的目光。在奴仆为他将大氅重新系好的间隙,刘止站在檐下抬袖擦了擦鬓角汗水,却意外看见院门大开,辇驾止歇,一对仪仗护送的华服女子踏雪而来。
      他一时有些意外,却也退无可退,走上前去恭敬行礼:“臣见过嫂嫂。”直起身来见一旁侍奉的竟是陈尧,深了深眉目。
      秦清商也回礼:“长宁此时入宫,可与陛下有事相商?”
      “是陛下相召,不过此时已经说完,臣这就走了。”
      皇后清丽的面上似闪过一丝疑惑,不过很快为笑意替代,她微微颔首:“代王请自便。”
      刘止又行了一礼,又想起什么:“前些日子嫂嫂命中郎将大人送来的补品,弟与内子都已经收到。多谢嫂嫂。弟在外时,也劳您看顾、挂念内子。”
      “小礼不足挂齿。”秦清商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让秦清风给当时流产的柳允送去的补品,便关切道,“可儿身子近来可好?”
      “有嫂嫂心牵着,愈发好了。”刘止客套。
      “如此甚好。”秦清商颔首,“我听闻你们夫妻年少恩爱,经此一劫,你也多照顾她。”
      “弟谨遵嫂嫂教诲。”
      秦清商便也不拘住他脚步,目送人离去,看着他挺直的背脊,眼前又重现他方才尚且没有褪去赤红的眼周,心中再次抓紧。便也不再耽搁,拾阶而上。又听闻刘丕将人都赶了出来,贝齿咬上下唇,正要亲自开门,余光却见陈尧亦步亦趋。
      她知道刘丕对此人厌恶至极,便转头含笑温和道:“阿翁留步……孤突然想起,今晚本要陪太后用膳,但这会儿天色已晚,恐再赶过去误了时辰。阿翁是体己人,比孤下头的会说话,还劳阿翁亲自走一趟,替孤与太后解释一番,就说明日孤必登门谢罪。季秋在此谢过。”说着颔首致谢。
      陈尧心下一惊,赶忙让开不敢受礼,又听她话说得婉转,面上更是温柔美丽,不由笑道:“殿下可是折煞奴婢了,这美差落到奴婢粗使的贱骨头身上,奴婢怎敢不效犬马之劳?”说着长揖一礼,果真退下。
      秦清商目送他身影转过回廊消失,回转来的面上额角竟划下一滴汗珠。手指搁在朱门纹饰上略一迟疑,终究轻轻推开一条缝。她忧心刘丕会因此产生厌恶的反应,见视野所及并无人影,这才将门开了一人的缝隙,自己进去后转身关上。
      日已西斜,殿内早早上了灯烛,竟比外头还亮几分。秦清商飞快地眨了眨眼,待适应后,才仔细寻找刘丕的身影。
      成婚将近四年,这却是她屈指可数进入刘丕寝殿的机会。此前都是匆匆一瞥,如今才看见内里极其简单整洁的布置,以赭色为主,中间台阶放有一案,对坐筵席,地上满目碎片书卷疮痍。秦清商心下微惊,遍寻前殿不见,缓缓吐出一口气,步履放轻,走入后殿。
      灯火骤然幽暗。秦清商先见了正中榻侧立着的刘丕,再凝神才瞧见他手中尖利的碎陶片,心下一慌:“陛下——”
      刘丕没听见她来的声音,被这突兀一声惊得一颤。抬首时女子已经走到近前,他害怕手中瓷片伤了她,赶紧扔回地上。秦清商下意识垂眼去看,才见里间木质地板上也零落着众多瓷片,微微一怔。
      刘丕不自在地解释:“我……我不小心打碎了,想收拾来着……”看着她紧蹙的秀眉,他声音莫名其妙地小了下去。等到秦清商抬眼看他,又不由自主地轻声道:“对不起……”
      秦清商正对自己方才心底骤然升起的恐慌和发现是误会后的如释重负感到错愕,听见他最后的话又怔住了。
      他是在为让她的担心道歉吗?秦清商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思及方才在椒房殿的荒唐之事,又觉热气涌上耳尖。她咬了唇,感到唇下伤口迟来的痛意,稍微清醒了些,打破沉默道:“放着等人来吧。陛下坐着就好。”说着拿了门口仅有的灯烛——那是刘丕进来时顺手放下的,将殿内烛火挨个点燃。
      这人只把外头弄得一片辉煌,内里却惨淡不已。秦清商挑唇一笑,是理解又难过的神色。
      刘丕看见她的笑容,在烛火的挑逗下美得令人心神荡漾。他不知道秦清商忽然过来的原因,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反感她的到来。
      但方才与刘止对峙时的心神俱裂尚未恢复,他又想到女子在自己身\\下的泪水涟涟,不由攥紧了拳头,踟蹰许久,语气仍旧小心翼翼:“对不起。”见秦清商动作顿住,又道,“是我混账。朕向你保证,若你不愿,绝不会再强迫于你。”
      秦清商手指在灯座上蜷缩,留意到他自称的变化。帝王一诺,重于九鼎,她模糊地明白刘丕做出这个承诺所付出的代价。
      她张了张口,却听见他的声音沉稳坚定了许多,像是打算好一切如释重负之后的决心:“别担心,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淮南王夫人已经受命来京,等他们有了男孩儿,我会下诏将孩子抱给你抚养。”秦清商想起这事起因就是刘丕想要将代王的孩子抱进宫中抚养,又见他眉眼微蹙,显然也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是太后属意他,不必担……有我在。”
      他最后的话说得秦清商怔住,想起四年前新婚之夜,那个眉眼俊秀的男子也是这样对她说:“我会对你好的。”
      时光兜兜转转,当初阻隔他们的障壁,如今更叫岁月添上了沉重的枷锁。
      秦清商垂下目光:“那你呢?”她知道太后的意思,也许要的只是一个秦氏与郑氏结合的孩子。
      刘丕没有在意她的称呼,但显然会错了意,一怔之下目光略有不解:“你在乎这个?”他垂下眼去仔细思量,半晌才道,“……我可以与身份低些的女人同房,如若有孕,便迁到你殿里。又或者孩子出生抱到你身边。”他抿了唇,依旧垂着眼,“不过那些女子是无辜的。若行此法,要为她们某个安稳才行。”
      秦清商知道刘丕因为幼时不受父母疼爱,一直对抱养的刘吉感到厌恶,却没想到此番为了履行方才的诺言,他竟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安排,心里不由错愕。
      她走到刘丕面前,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肩头,这才发现他身上所穿正是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衣袍,合适妥帖。曾经过自己手的衣料沾了对方的体温,秦清商出乎意料地耳骨微热。
      她低声叹息,想起方才在殿外遇到的少年,心中有些不平,忍不住问:“为了代王,值得吗?”且不说他为了保下刘止所付出的巨大代价,郑荷明显排斥朝中支持刘止的柳氏——如今就算保得了一时,难道此后还能保得了一世吗?
      刘丕一愣,忽然了悟她恐怕已经知道一切。他还是不觉逾越,甚至因为肩上的抚摸如释重负,还含了笑:“有些事情,哪里能说值不值得,不过是愿不愿意罢了。”他目光逐渐温和,“承乐是真正的君子,若你有机会与他来往,也会折服。他不会令我失望的。”
      秦清商不置可否,垂下眉眼退一步问他:“那为了……我,值得吗?”问的是方才刘丕所许下的承诺。
      刘丕抬起头对上秦清商的双眼,那样纯粹又美丽的双眼,这几年一直藏在他的深宫,险些被黑暗掩埋,差点被自己撕碎。
      他又想起那只白鹤,想起它展翅翱翔的样子。他长久地与人对视,觉出这样一双眼竟与那干净到不可思议的鹤是那样像。
      他忽然低下头去笑了,半晌又抬起头来凝望着她的双眼,郑重说道:“你值得。我愿意。”
      秦清商怔住,半晌反应过来时面颊逐渐染上绯色。再看时刘丕已经转眼走到床边,背影不再是方才椒房殿里的绝望,却让人体会出一众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的决绝。她不知道刘丕在心中决定了什么,却对那话悸动良久。
      “子博,”刘丕的表字曾在她心头环绕千万次,但呼出时还是舌根微麻,秦清商顿了顿,说道,“我是你妻。”她一字一顿,“我愿意。”
      愿意什么?
      刘丕搁在窗棂上的手指一颤,反复咀嚼后忽然明了,迟疑着穿过身去。女子仍站在原地,但面目明艳中含着如水的娇怯,整个人被殿内光火照亮,那是她为他铺张的亮色,直簇到刘丕心尖,如天神下凡。他的目光渐渐迷离。
      秦清商说过之后已经紧张不已,见他转身后呆愣在原地,更觉好笑和意外。她捏着衣裙,下定决心走上前去,因着刘丕比他高了半头,只得稍踮了足尖,将唇轻轻贴合在他的唇上。
      霎时间,刘丕眼前闪过诸多画面。女子大婚时红妆下的眸光潋滟,宴会上华服包裹的谈笑风生,日常中清新淡雅的别有风姿,待人接物的大方得体,为人处世的有礼有节……
      他惊愕地发现四年来自己对眼前人的记忆闸门忽然拉开,其后的一颦一笑,点点滴滴都是光彩照人。
      他用无理取闹的嫉妒来掩饰自己的卑微如斯,却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人多看她一眼自己都觉得不适,那是占有欲。与对温佳宁的占有欲不同,他从不担心后者的离去,却无时无刻不忧心秦清商的厌恶与不耐。因此,他对这样的感情毫无安全感,也从未想过秦清商接受自己的可能,所以干脆主动抽离。却没想到,越陷越深——哪怕与她一室相对,他都会可耻地动情。
      唇上的触感温热,女子挺翘的鼻尖挨上刘丕的面颊,时刻提醒着刘丕这不是梦境。他缓缓闭上双眼,温柔回应。他想起她清冷的嗓音唤自己“子博”,情至深处,抬起手来替她褪去外袍。
      在榻上短暂俯首于她的颈侧,刘丕觉出这美丽如精灵的女子未经人事的紧张,声音喑哑低沉地吐气在他耳边:“喜欢围棋吗?”
      秦清商闻言咬着唇轻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刘丕了然,抿唇而笑,尽量轻柔地动作。渐而听见女子细碎的呻\\吟,他轻声在她的耳畔,低喘呢喃:“为之,犹贤乎已。”
      透过瞬息万变的赤色云层,夕阳将朦胧的光彩洒向依山而立的万年两宫。
      热风还未撒足跑完逼仄狭长的官道时,远方天边已闪过一道骤亮的光彩,随即的启蛰雷声高声祝祷,宣告至景四年京中蛰伏着的万物初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我心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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