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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空山雪月 ...

  •   秦清商落下一子,手下一局方圆,此刻一人黑白对垒,渐入佳境。
      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隔白绢窗,柔和细腻的光芒缀了棋盘半角,她偶尔执子路过此处,玉手也被染了光彩。面目温和沉静,眉含秋波,偶尔轻蹙,也有解围之后的嘴角微挑,唇若丹朱,显得乐在其中。发顶一支玛瑙簪子,微端金丝镶嵌的步摇随着并不剧烈的动作微微颤动,和了堂上偶尔下人走过的衣裙窸窣,别有一番悠然。
      小半炷香后,白子钻了空子直逼黑子做活之地,却被黑子顺势一托,压上一头。解围之后,她笑意还未来得及挑起,就听殿门“嘭——”地一声,惊落了指尖一子。
      秦清商眼皮一跳,凭着记忆匆匆把落子捻起放回,正要复原被打乱的棋盘,却听倩儿一声:“陛下——”她讶异回头,却见一人直冲向自己,步履杂乱匆忙。
      秦清商一惊,仔细看去才确定实是刘丕,却还未待起身行礼,就已经被刘丕双手摁住,肩膀被攥得生疼。
      她惊讶抬眼:“陛下……”声音却因为看见刘丕通红的双眼而噎住。
      但刘丕也全然不发一言,只一昧盯住她,气息紊乱。秦清商面上初时的惊慌逐渐褪去,眼中露出小心的关切来,张了张口想要问话,却转眼见到刘丕身后匆匆跟进来的陈尧等人,先出声免了他们的礼,目光流露询问。
      陈尧额角全是汗水,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憋得满脸通红。秦清商收回目光来刚要开口,却听见面前刘丕沉声道:“皇后这里……可以沐浴吗?”声音沙哑无比。
      秦清商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刘丕的手忽然抓紧,见她吃痛的表情,这才如梦初醒般放开,动作像是突然被火燎一般惊惧。
      秦清商内心疑虑,却还是颔首道:“妾马上让人准备。”听到刘丕低沉应答,秦清商转眼看向倩儿,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出去了。
      秦清商转回目光,见刘丕的双眼已经转向案上棋盘,但神情木然,似乎并不在看。她见刘丕身上玄袍凌乱不已,下摆还有脏污,微微蹙了眉,躬身道:“妾殿里还有干净的衣裳,陛下沐浴之后,可要换洗?”
      刘丕没有回望过来,却在半晌后低沉地应了一声,秦清商这才一礼转身,走过厅堂时看了陈尧一眼,眉角微挑。后者会意,刚想要跟在秦清商身后悄悄退出,却听得身后一喝:“陈尧!”立刻定在了原地,对着秦清商无奈一笑。清商只得微抿了唇,不再多言,颔首退出。
      她亲自备下了换洗的衣物,又命人熨烫熏香。刘丕极少在每月除却规定的那几日来到椒房殿,更从未穿过她做的衣裳。但秦清商近乎固执地每年做下两套,新婚到此已经备了七套,最新的正是一套藏青夏衣。她想到这是刘丕第一次穿上自己做的衣裳,也微微愣怔,心里的惊喜却因为方才在殿上令人畏惧的氛围打了折扣。饶是如此,她还是亲自去指点了倩儿,一切都打点好后才重新回来。
      殿上刘丕背过手凝视棋盘的动作似乎与小半个时辰前并无改变,除却秦清商刚进门时见到下人捧了碎裂的瓷杯出来。秦清商眉心一跳,步履轻缓,语气温婉地提醒:“陛下,都备好了。”
      帝王的背影还是久久不动,就在秦清商以为他没有听见时,刘丕转过身来,打量她的目光颓然无谓:“走吧。”
      秦清商尽量含着得体的笑,微微屈膝,带他走到后殿,又亲手推了门,垂首站在门口等候。她的玉颈修长,从刘丕的角度看过去正只见到半边微红的面颊和柔和的下颌曲线,睫毛弯挺翘,拢住一双柔和凤目,他微微失神,却听见女子提醒:“陛下……”
      如梦初醒。
      他走进偏房。房内不小,用屏风隔开浴桶。刘丕匆匆扫过,注意到似乎是四季图景,绣面淡雅。他敛眉看向内里等候服侍的一众婢女,声音冷硬:“都出去。”诸人惊愕,见他眉眼微眯,行礼告退。刘丕回转身去,正对上秦清商关切的眉眼:“皇后……”
      见他回过脸来,秦清商别开眼去,答应:“陛下。”
      刘丕看她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心里了然这就是天下所信赖的国母——可惜,他不是天下万民的好君主。他眉目沉凝盯住秦清商许久,才吩咐道:“替朕更衣、沐浴。”
      秦清商一贯沉静的面目终于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意外,半晌没有作出回应。
      刘丕感到殿内热汤的蒸汽腾起,额角落了汗。他以为秦清商会借口拒绝,毕竟这样出声钟鼎世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美人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如此自己也许便可无理取闹地发泄一通,却没想到下一刻女子微微屈膝:“唯。”顿了顿又道,“不过妾手脚粗苯,恐让陛下不适,再叫些人一起服侍可好?”
      “就你一人。”刘丕沉着眉拒绝了。
      气氛一瞬的寂静,秦清商眉目稍敛,笑意却不改:“唯。”说着果真进入房内,细细将门关好,又将屏风张开了些。整个过程动作依旧柔和,几乎没有什么响动。刘丕站在不远处看向她,目光迷离又专注。
      等到布置好一切,秦清商走过来替他宽衣。热气缭绕中,刘丕见到她下颌划下一滴汗水,鬓发也湿了些。眉目秀美,山根适中,鼻翼稍窄,薄唇含珠,耳尖净白,面目清冷贵气,此刻双颊却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因为太热,还是害羞?刘丕扯了扯嘴角,心底却又意外地升起一丝令人难过的罪恶感。
      秦清商将玉佩和香囊收到一边,取了大带和外头玄色深衣,回过身来时,渐渐感到几分迟到的闷热与不解。她的指尖搁在亵衣系带上,几番拉扯,竟没有打开。
      一瞬间时光跃回近四年前,秦清商忽然忆起当初穿着红妆替身前人更衣的情景,面色忽然苍白。当初他对她无情又决绝,如今这又算是什么?
      刘丕没察觉到她情绪忽然低落,唇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怎么?……解不开吗?”他本是想问不敢吗,但略一犹疑,换了措辞。
      秦清商指尖受惊地一缩,抬头看见男子眉眼似笑非笑,眉目俊秀舒朗,平日显得病弱苍白的肌肤难得被热气熏上了淡红,倒显出几分神采。秦清商心里没来由地一慌,低下头来自我疏导,晓得自己本就是眼前人的妻,不过这些小事,没什么做不得的。她应了一声:“是有些紧。”指尖稍用了力,总算解开了,展颜一笑。
      刘丕听她的话几分歧义,略一挑眉,但见女子面色不变,难得失笑顺着她的动作脱下亵衣。
      他的身子其实不算单薄,不过因着这几年疏于锻炼,肌肉只能算是匀称,又兼肩膀略窄,平日穿起衣裳就显得几分瘦弱。
      刘丕顺着梯子坐进浴桶,见秦清商站在原地细致地将垂胡袖用襻膊系起,动作依旧温婉有度,内心又升起几分复杂与烦乱,只得阖上了双眼。
      秦清商系好后坐在刘丕脑后,略一迟疑,按上刘丕两边太阳穴,轻轻按摩。她并不知道如何服侍他人沐浴,所以只按照自己平日沐浴的习惯,间或添些热水。
      一时间气氛旖旎又冷静,她以为刘丕已经睡着,自顾自井井有条,却不知身后人骤然睁开的双眼淬着冷光。
      出水“哗啦——”一声,刘丕攥在桶沿的双手指节早已发青泛白。秦清商愕然转身,却见方才殿上一样的人用一样的动作步伐想自己冲来,但这次她退无可退,头磕在墙上,鬓发缓了些力,簪子却骤然滑下,青丝散落,步摇尤颤。
      她瞳孔尚未聚焦,却已经听见刘丕凶狠的声音:“你怎么这般冷静?你怎能这般冷静?!”他看着掌下女子双目中的情绪由因为突如其来动作的愕然化为冷静的疑惑,胸口发闷。
      他无比嫉妒眼前之人,嫉妒她童年幸福,嫉妒她兄弟和睦,嫉妒她父母恩爱,嫉妒她才华横溢,嫉妒她背景显赫……嫉妒她身处这样黑暗环绕、了无希望的地方,竟然还能进退有度、颇得其乐。他嫉妒得咬牙切齿。
      “陛下……什么?”秦清商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刘丕自嘲地想道,这样也好,这样她就不会明白他的丑恶、卑微和肮脏。
      他突然上身狠狠衔住女子的下唇,被秦清商愕然一挣,舌尖不出意料地尝出甜涩的味道。他呼吸急促,趁着女子愣神,将沾了血的舌深入她的口中,却被对方的双手怼得胸膛痛极,不得不退出来。
      刘丕见她柔荑捂上下唇,神色仍留在愣怔与惊恐的边缘,眼中几抹彷徨,平时清冷的面目已经不见,竟还美得动人心魄。
      他可耻地动了情,上前一步将人双手用一只手禁锢,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腰将人放下来些,又去撕扯她的衣裳。方才系上的襻膊绳结轻巧细致,他开始用蛮力竟奈何不得,等到仔细观察后,才一扯便开。他总的动作并不温柔,秦清商的挣扎更是剧烈,让他不得不抬腿将她的双腿用力抵住。
      刘丕身上沐浴残留的热汤和此刻的汗水一起落在秦清商的群青曲裾上,沿着布料一点点渗开,呈现出吊诡的苍黑。刘丕松开吻过她裸露肩胛的唇,觉得那印记有些像是泪水的晕染。他不经意转过头去,所有动作忽然突兀地停下。
      女子的挣扎在无效后逐渐趋于平静,凤眼仍旧闭着,眼周通红,只眼角处滑开两道透明亮色,落到被紧紧咬住才能不发出声音的唇瓣上,混着伤口处缓慢渗出的鲜血,调和成灼热的颜色。
      她哭了。
      她悄无声息地哭了。
      刘丕设想过自己走出这一步之时乃至之后秦清商所有的反应,在她的骄傲被自己踏在脚下之后,他预期了她的惊骇愕然,甚至病态般期待她的歇斯底里。但他终究从未了解过她,正如难以预料她此刻仍旧保有的倔强与自尊。
      刘丕眼中闪现出迷茫的神色,这个衣衫凌乱却依旧白璧无瑕的女子让他骤然想到年少时曾在猎场中见过的白鹤,想起它展翅时高洁美丽、优雅纯净,却被二哥一箭射断了翅膀。他目睹那仙禽坠落泥泞、哀鸣苦痛,乃至最终被人拔羽食肉,竟然对那样一只鸟类的痛苦感同身受。
      刘丕停下动作,可她仍旧没有睁眼。秦清商在他心目中就像是那只白鹤,是他所奢求的一切遥不可及的事物。可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正一如那些将他逼成如今这样的人一样,成为了一个残忍的刽子手,折断她的翅膀,要她为自己陪葬。
      他缓缓松开手,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自我厌弃到无以复加。终于怔怔落下泪来,却只敢压抑哭声,他想起那个对自己无限包容的女子,眼前闪过温佳宁的面目,竟已几分模糊。他第一次感到几分微弱的庆幸——庆幸那个将他看做依靠的女子没有见到自己这份模样。
      刘丕哭了半刻,双手勉力将面上泪水擦净,又自己舀水洗过脸,这才走到一旁柜上,抬手展开整齐的新衣,却没有意会其中满含的心血,只几分执拗又强迫地理好冠冕。
      目光小心地落到墙角衣襟散乱的女子身上,见她只是愣怔地盯着前方,几分迟疑,终究走过去伸出手想要替她理好衣裳,却不防被她惊慌地瑟缩止住。刘丕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秦清商避无可避,被他的的指尖落在唇上伤口处,沾了将要凝固的黏腻血迹,哑声道:“……疼吗?”
      女子闻言眉眼稍挑,望向他的双眼比春日桃花更带几分楚楚水色。
      秦清商在他面前,一直进退有节,此番直视双眼,目光冷寂挑衅的时候更是绝然没有。刘丕此时竟还觉得她美极,不由呼吸一窒,惭愧得竟慌忙错开眼去。
      下一刻,她的声音响起:“陛下也晓得,我是会痛的吗?”平静轻巧得近乎气音,却比最利的剑刺入体内还让人感到痛苦。
      刘丕知道自己满身荒唐,再没有资格留在这里,只有匆忙站起身来,低声道:“对不起。”然后转身踉跄离开。推门时他略一迟疑,回头见秦清商被屏风遮挡得完全,这才放心开门出去。
      接近傍晚的阳光并不刺眼,却让他忍不住避开眼去。他无法直视这样的青天白日,也无法原谅罪恶的自己。他听不见下人的行礼如仪,自顾自蹒跚向前,身前身后都是浓重的黑暗。所以也没有听见秦清商叫住陈尧的冷静声线,甚至回到建章宫的一路都没有注意不妥。
      “殿下,可要换身衣裳?”秦清商良久地注视着陈尧吩咐其它下人送刘丕回去的背影,一直到听见倩儿的声音才回转过来。
      见女子眼中的担忧,她勉力露出一个笑来。知道自己虽努力整理了衣裳,但终究去不掉上头的褶皱与灰尘水渍,于是也只颔首:“派人去做吧,你留下帮我梳头。”余光见陈尧已经回来站在一旁,便道,“阿翁请。”一面带他向殿上走去,一面尽量压下气息道,“孤不明出了什么事,劳阿翁替孤解惑。”
      陈尧领命,从上午刘止进宫开始,恭敬说了早些时候发生的事,开始还算是事无巨细,后来却逐渐掩饰其词。秦清商听得频频蹙眉,终于忍不住指节轻叩漆案打断他的叙述,问道:“什么‘人彘’?”她听作了“人质”,故而不明白刘丕骤然失态的缘故。
      陈尧的迟疑显而易见,抬头见秦清商目光探究,面上分明是无可辩驳的神色,只得低头下去:“腌臜之物,皇后不值当听。”
      秦清商没有回答,眼中却渐渐显出压迫。陈尧与皇后接触不多,但多听宫人言夫人家世高贵,性子温柔可亲,又兼形貌昳丽,对其不得宠爱皆有叹惋。但直到此刻直面秦清商,才真切感到其身为一国之母的威严,让人无限联想起长乐宫太后。但似乎又有所别,拿花作比,太后若是艳压群芳的牡丹,眼前皇后便更似温而不谄、艳而不媚的长春。
      女子侧对着她梳妆,陈尧不自觉凝视铜镜中人,半晌惊醒,骇得要给自己一个嘴巴,赶忙低头,仔细说了事情的经过。
      发丝被扯得一紧,秦清商安抚地看了镜中身后的倩儿一眼,晓得她也被吓得狠了。她自然知道太后提审高婕妤的事,但前者素来与高玥交好,前朝之事,秦清商更不好过问,对这样的结果也始料未及。
      她稍用力捏住指尖,却听见陈尧继续说到后来刘丕跪在太后面前的哀哀,听闻太后不留情面的要求,听说刘丕百转千回的那一声“唯”,手下突然用力。
      她顾不得被自己捏坏的珠翠,禁不住沉沉呼吸,却仍旧止不住面上惊愕,气息不稳地问面前之人:“你说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本章内容时间线紧连第45章。
    210826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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