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俞瑕

46、月夜松岗

　　刘劭远远便看见在庭中与下人嬉戏的刘昌，等到近处，五岁的稚子仍旧欢乐地嬉笑着跑来跑去，一直跑到刘劭的近前，眉眼可爱，糯声叫道：“爹爹！”
　　孩子的眉眼逐渐长开，与记忆中承乐小时候六七分相似。柔软的胎发用红绳束成双髻，颈上戴着银质的长命锁，一身华贵又细软的宝蓝小衣，抓着刘劭的手指往下，还套着被红绳绕过的银镯。
　　刘劭一时也含了笑，摸了摸他的发顶：“娘娘呢？”
　　“娘娘和弟弟……在殿里。”刘昌的发音并不十分准确，一面说，一面还用小手指向殿门。
　　刘劭笑着拿过一块下人提来的樱桃糕喂给他，声音温柔：“别光顾着玩儿，前些日子朕派人给你的《诗》和《论语》，要常读常背。你四哥四岁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你要多学学他。”
　　刘昌乖巧地点头：“上次四哥还教我诗呢！四哥真厉害，儿长大也要像四哥一样。”
　　刘劭挑眉颔首，又嘱咐下人好生看顾，自己则回身走进殿中。
　　殿内熏香细腻温和，细嗅一口，还含着香甜的乳香，温暖可人。高玥背对着门口坐在不远处的榻上，脸颊凑近怀中的环抱着新生婴孩，并未仔细梳理的绸缎长发些许披落下来，遮住侧脸上温驯的眉眼和轮廓圆润的下颌。刘劭抬手阻止了众人动作，自己走到榻旁不远处，流连在女子身上的目光温柔又缱绻。
　　但高玥还是注意到了周围忽然肃穆的气氛，抬起头来环视，环抱孩子的双手微微收紧，是防御的姿态。等到见了刘劭，她眉眼微弯：“陛下来时见了外头盛郎了吗？”
　　高玥出身江南，眉眼间更多烟雨轻拢的精巧和书卷气。但难得的是山根端正挺拔，丹唇含珠，也并不乏北方的英气逼人。二者近乎完美地统一，让刘劭短暂地失神。
　　如果不是另一个人，他本该为这样一张面目倾心不已，但也止步于欣赏和爱护。刘劭眼前忽然闪过八年前那白衣女子的脸——她也是这样坐在榻上，怀抱着他们的孩子，抬头看向自己时眉眼都含着眷恋，温婉而不柔弱的面庞，柔和又锐利的气场。
　　这本该是他们的未来。
　　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刘劭恍惚了一下，喉音应了一声，坐在榻上：“承安长大不少。”说着将手摸在女子柔软顺滑的青丝上，停留片刻，向下摩挲着玉白的耳朵，“感觉身子好些了吗？医官怎么说？”
　　后一句话是问一旁侍候的下人。高玥月前前生产力竭，凶险至极，算是鬼门关上历了一遭。他来了几次，高玥都还在休息，这几日总算能起身了。
　　那人的回答絮絮叨叨，刘劭听了几句，打断他嘱咐道：“要用的药材都直接拿最好的。”转头看见高玥看向自己的目光欣喜又柔和，语气也跟着柔和了些，“福康，昨日送来的几匹蜀锦，待会派人送来。”
　　福康在一旁领命，却被高玥淡淡一声叫住：“陛下，皇后殿下的份额可送去了吗？”
　　刘劭知道郑荷并不喜爱蜀锦饱满靓丽，而偏爱云锦精细高雅，所以并不在意。但口中也只道：“皇后这些东西不少。朕看那花样颜色都很衬你，边角余料也可给孩子做些小衣。”
　　高玥闻言唇角一抹笑：“那妾与盛郎、称心谢过陛下。”
　　刘劭并不在意地摆摆手，去逗弄她怀中的孩子。
　　孩子长开了些，皮肤细腻得像水，还带着一股甜香的奶气。刘劭看着微微笑了：“眉眼看着与承安小时候很像。鼻子看不大出来，嘴巴更像你一些？”说着用手指碰了碰孩子的嘴唇，被伸出的小舌沾了口水。
　　“是呢。”高玥应了一声，拿手绢替他将指尖口水擦净，刘劭就顺手抱过孩子来轻轻哄着，听她又道，“男孩子不是像陛下英武些更好？”
　　刘劭含笑“唔”了一声，抬抬下颌逗弄幼子，说道：“你的样貌生得很好，像你也好。”
　　话音未落，高玥如玉的面上已经染了微红。刘劭现有的七个男孩，除却去世的刘晟，如今十一岁的刘止和四岁的刘昌，眉眼都与父亲相类。此番看来，刘英长大应该也是像他的。但刘劭于此并不在意，倒是很期望这个孩子的鼻子嘴巴多像他的母亲一些。
　　就像承乐一样，有自己的眼睛眉毛和若娘的鼻子嘴巴。单单一眼，就让他想起那个魂牵梦萦的女子来。
　　他又微微失神。
　　正想着，却不防高玥笑着补充了一句：“不久前四公子顺路送盛郎回来，妾见他们兄弟，眉眼倒是很像。想来两兄弟若是能像四公子一般伶俐可人，也是很好。”说着又叹一句，“只可惜盛郎年纪小，总还是坐不下来好好念书的。”
　　刘劭微怔，半晌才答道：“这倒是无妨。不过前几日他去建章宫，柳伯忆、江东照正巧也在。这孩子与我相熟，平日倒是看着调皮捣蛋，却不想见了生人要格外胆小些——倒弄得有些小器了。你平日多注意，等孩子长大，少不得是要见外人的。刘氏的孩子，怎可见个人说个话还期期艾艾的？”他想起自幼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刘止，待人接物一如当年的刘晟一般进退有度，目光柔和了些。
　　高玥见他虽有训话，但语气和神情并不严厉，便接过孩子递给乳母，自己凑近了丈夫，笑容微甜，是亲近但并不谄媚姿态：“妾记住了。”等到刘劭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她又轻巧地笑出气声，抬眼看他年近不惑却依旧不乏英武的面目，“妾院里的梨花新开，陛下来时见着了吗？”
　　刘劭挑眉，老实答道：“没注意。”
　　高玥偏转上身，轻轻吻在他的唇角，凑近鬓发中的耳朵时是暧昧的姿态，轻声道：“不怪陛下，怪它——上次陛下来时，还都打着朵儿呢，陛下没来，它就不解风情地自个儿开了。”说到后来轻笑出声。
　　刘劭被她的气息吹得几分痒，闻言也挑起嘴角。他自然听出高玥是说自己许久没来，难得的是虽是责怪，却叫人听得舒服，他也愿意解释：“怎么，那些该打的奴婢没告诉你？朕常来的，可你在睡，朕待了些时候就走了。”
　　“妾知道。”高玥笑意柔和，“可陛下辛苦，总半夜来，也不叫人提前知会一声。妾也总想等陛下的，可总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陛下也不叫人叫醒妾。”
　　“朕不忍。”刘劭学着她的样子，也轻悄悄地在人耳边说话，果不然怀中人一个冷战，玉白的耳朵都红透了，可他偏还要说，“放在平日朕尚且不忍，何况你生产辛苦，多休息些总是好的。”
　　高玥要笑着躲开，却被他锢在原地，只好折中又翻转了身子，半是羞恼半是幸福：“妾身上不好，等一会儿进屋里去。不然……”
　　“什么？”刘劭凑近问道。
　　高玥含笑：“陛下留下用晚膳吧——盛郎还在外头呢！”
　　刘劭失笑，对着下人挥手：“成。去将六公子带进来吧。”
　　“哎，给他换身衣裳擦擦手，玩儿这么半天够脏的。”高玥补充。
　　不多时簋、盨、簠、豆都盛了菜端上案来，高玥吃得很少，完后在旁抱着孩子，也腾出手来为刘劭和刘昌布菜。
　　刘昌人小嘴快，高玥出声训斥了两句，刘劭却只微微笑着：“不妨事，吃完了就让他说吧，朕一边吃一边听也挺好。”他觉得刘昌除了畏惧生人，其它倒与刘止幼时很像。不过后者如今大了些，性子也沉稳许多，难得再有活泼的时候，因此也有几分怀念和纵容。
　　刘昌的眉眼弯弯：“五哥说，太子新得的宝马，光是腿就有两个我那么高！”声音惊奇又羡慕。
　　刘劭微微皱眉：“你怎么叫他‘太子’，不唤二哥？”
　　刘昌怔了怔，看了一旁的母亲一眼，半晌嗫嚅道：“太子……二哥……说，我们兄弟都要明白尊卑，太……二哥骑射很厉害，儿很佩服殿下。”
　　刘劭嗤笑一声：“恃强怙宠的东西！”顿了顿，缓了语气又道，“喜欢吗？等你学会骑射，朕让人替你寻一匹更好的。不要向他学，他比不上你大哥当年一半——你四哥的骑射不好吗？”
　　刘昌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只睁大眼睛笑道：“儿谢爹爹！”又说，“四哥很好，其他哥哥也都很好！”
　　高玥被他的形容逗笑：“哪里好？”
　　“三哥四哥书读得好，五哥也很好，他上次还送给儿一个木雕的燕子，翅膀还能动呢！”刘昌手舞足蹈地比划。
　　刘劭闻言又皱了眉：“你五哥整日不务正业的，别向他学。”又看向高玥，“你娘娘也说望你和称心像你四哥一般。月娘，平日朕抽不开身，你也可多叫孩子们相互走动。承乐亲娘去得早，在宫中难免心伤。你是我的贴心人，时常替我顾着他些，孩子长大了，也记得这一份恩情在，兄弟间也能多看顾着。”他没有说出私心，也许只是想看见刘止能亲近这个与他生母五分相似的女子，也能让他偶尔回到曾经，一梦黄粱。
　　高玥含着笑应了，却挑了另一个话头：“妾的母亲早几日就说要进宫来见见孩子，妾还说等陛下来了当面请示——险些忘了。”
　　刘劭颔首：“自然要来。朕到时候把赏赐的东西额外送来，你就不用自己往外拿了。”听高玥柔和应“诺”，他又“唔”了一声，“朕记得你那幼弟也要及冠了？”
　　高玥失笑：“陛下多忘，琪郎早小半年前就及冠了——现在在我爹下头干些零头的事。”
　　刘劭摆摆手，思考道：“前些日朕看曹温良丞相府尚有闲职，让他先去试试，若是得力，朕再给他另找个好安排。”顿了顿又道，“嗯，看你成了年的兄弟，哪些还没有发迹的，这次一并提拔上来——朕觉得在禁卫中那个叫高珵的，就不错，可惜是个庶子。”高玥听他一个个允诺，心里幸福又满足，此番赶忙作礼要谢，被刘劭一手拉住了，摸摸她怀中刘英的脸蛋：“你辛苦了。其实朕也有私心——保不齐这些人，以后能做孩子的得力臂助不是？”
　　高玥讶异抬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双眼。她仔细咀嚼这句话的含义，内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只眼睛微微避开：“陛下说的话妾不懂，但高氏一族唯陛下马首是瞻，陛下所望，定能得偿所愿。”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刘劭面上也还是笑意，眼神却幽深骇人。
　　得偿所愿吗？
　　他的笑意更大了些，轻轻抚摸女子的鬓发，话语柔和又冷硬：“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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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本章配合上章食用味道更佳哦~
210824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