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龙城飞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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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子……长宁……”
声音软媚，躯体娇嫩，刘止柔和吻着女子鬓角，低声应着，甚而恶作剧般上了牙齿，轻轻从后衔住身前人耳廓。
那人耐不住低呼：“大王……亭郎……”
刘止动作未停，这呼唤却令人微微一愣。似乎自建业十二年去国，乃至至景再见，柳允没有再这般唤过自己。他觉得奇怪，悉心将人汗湿的乌发别到耳后，轻轻在人耳畔吹气：“怎么了？嗯？”
“亭郎……”
这称呼虽是气音，却更清晰响在耳侧。刘止软声应着，攀附着人的肩膀帮其转身，却在接触到那肌肤时一怔——掌下臂膊肌肉坚实绷紧，分明不是熟悉的触感。
他禁不住抬起头来。
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昏暗的马车行过砂石犹在摇晃。车帘被风吹打噗噗作响，偶尔渗进一线微光。
望着他的浅褐色双眼犹含水色。
刘止猛地坐起身来。
鼻端盈着草原泥土与青草的气息，行帐之内没有别人，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皮质帐门被风吹打仆仆作响。绕过屏风，看得见门外天光已经大亮，最下露出守卫裹着小腿、穿着皮靴的双腿来。
刘止又回到榻上坐下，努力平复着呼吸，然而当他无意间将手搁到薄被之间，却又被其中尚含几分温度的湿意烫伤，猛地缩回手来。他怔怔看着膝上指尖，复又回到被间，流转的目光里氤氲的是疑虑与难以置信。
是压抑太久了吗？
因战事行至关键之处，刘止为整顿军风，月来在军中也明令禁止了狎\\妓，可却没想到在自己身上会出这样的事。他额侧青筋直跳，初醒的思绪凝滞，却又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梦中情形。
他坚实的臂膊，他绷紧的下颌线条，他湿透的乌发……
以及……他湿漉漉的浅褐色双眼……
“长宁！”
刘止急促地呼吸一口，手下掩饰地将薄被一扯，站起身来时，胡沔正转过屏风。
男子披挂整齐，身上带着草原夏日牛羊青草的粗犷气息，护着手中火烛将一旁案上烛台点燃，抬起头来看着他笑：“醒了？”又转身去吩咐侍女进来为他更衣和整理床榻。
刘止冲人微笑，伸直了手臂，目光却不自在地落在一旁侍女身上，眼睁睁看着人将薄被拆开、竹席卷起带走，再习惯不过的举动，再平常不过的神色，却让刘止但觉自己的脸甚热。
“容与寅时已经依令带兵西去。我刚才清点了人回来，你既然醒了，咱们也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吧？今日天色不太好，不知道……长宁？”胡沔有些奇怪地止住了话头，看着他明显有些出神的样子。
刘止眨眨眼睛，回过身来，抿了抿唇：“嗯——我听着呢。”
“你这些日子确实事务繁多，是有些累……不如今日就别去了，派人与席相说一声便是。”胡沔面上蓄了关切。
“能有什么事？”刘止轻笑一声，轻抬手止住了一旁侍女动作，自己用绢布擦拭手脸，又接过玉佩来低头挂好，也趁这机会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抬起头来时面色如常，“这就走吧——先去吃朝食。”
阔远草原正如胡沔所说，天际颜色并不明媚，太阳透过层云，阴翳中透出几分微光。残风吹拂下，齐腰的牧草尖端晨露已晞，不过纵马行过二里地，皮靴却也尽数沾湿。刘止将缠绕了青草的辔头关节整理好后，于马背上直起身来看看天气，有些担心接下来的行军。
今晨许由作为先锋，已经带兵去往了边民有报遭掠之处。刘止则作为主帅，带领中军继续西行深入，选择合适驻地进行扎营。但夏日草原风雨晦明，变化莫测，却也不知能否在雨落下来之前选好驻地。这天气令人忧虑，昨夜梦境更令他感到尴尬莫名，心中也如天际云端一般，低沉似要压下。
处理完各类事务已经是下午。
“再沿河行过七八里里，按报应是一片高地。咱们就在那处扎营，命令全军加紧行程。啊——对了，另外，你说与丞相，要他在未时之前将拟出的上表送来给孤。”刘止吩咐下去，注视传令士兵远去，默默叹一口气，鼻端尽是青草沉闷的气息。可他不知自己是不是魔怔了，竟看那草根露水，眼前也忽地闪现许由鼻尖汗珠。这发现让人骇了一跳，下意识闭了闭眼。
“长宁！”正在此时，高呼声从后传来。刘止一惊，策马转过身去，正见胡沔纵马而来，临到近处，面色焦急清晰可辨。
“怎么？”胡沔方才是去问询许由相关情报的。刘止见此一怔，内心警铃大作。
“出了些事。”胡沔靠马过来，声音微沉，“前方来报，容与行到山谷时，遭奴族伏击。”
刘止一怔，旋即问道：“消息可确切？离此处多远？对方人数几何？”
“保守千人以上。容与与大多兵士都被包围。偏将军已经带兵去了。”
“容与不是只带了三百人？”刘止沉了眉眼，略一犹豫，还是一扯缰绳，“我们也一起去。”
没想到却被胡沔一拦，不认同道：“那处距离不近，等咱们行到，事情恐已结束。况你身为主帅，当坐镇中军，不必操心这事。”他顿了顿，大约觉得严肃了些，才安慰道，“情况可控，不必忧心。况且，你也不是不知容与作战风格，此次据报也是他执意追敌深入，这才中了圈套。”
刘止微愣，抿了抿唇，指下缰绳勒紧皮肉，声音软了些，带了商量的口吻：“还是去看看吧。”
胡沔闻言默默，晓得自己再说便已然逾矩，半晌叠手行了一礼，下去准备了。
草原大多地势平坦，不过一些河谷处显出几分高低来。许由被困之地地势狭窄，行入之后风也大了些，刮得人耳廓生疼。马背上的少年抬手与眉齐高，挺拔鼻梁上闪着汗珠光泽，远眺对面山腰上披发毡衣与己方对峙的奴族军队，放下手来时冷哼了一声。
在他的身侧，还留存着方才两军初战的断刀残戟、血洇泥沙。他清早行军至被侵扰的边民牧场，剩余的奴军已然不多，便顺势追敌，却意外发现这支队伍的统领正是奴族左贤王麾下一个万骑，却不知为何今日带兵不多，一时便想着将人捉回去，于是紧随其后追了四五里，倒没料到这平日少人之处会有士兵等待。
许由眉目暗沉。他知道这处平常并没有军队驻扎，所以眼前敌人应该也就是全部，但这数目却也是自己麾下三倍还多，一时倒有些不上不下。却闻对面部队马匹嘶声甚重，马蹄也踢踏起尘土，身畔的士兵握缰的手都在颤抖，显出令人不安的预兆来。
许由情知耽搁不得，便沉声说与副官：“全体行军至距敌军二里处，下马解鞍，随意居处。”
长在军中他与刘止不同，常常亲自率军，对于下级兵士接触更多，也更受他们自心底的爱戴拥护，是以这命令说得没头没尾，副官却也领命，只在回来之后疑虑：“敌人众多，咱们离这么近，若遇紧急情况，又该如何？”
许由扬眉轻笑一声，与他解惑：“此处与大军相隔数十里，若是转头撤退，必会被蛮子追杀射击。但若是留下，他们便会想着我们手握后招，不敢上前。而若是再近前解鞍，告诉他们我们绝对不走，又会如何？”
此时行军将终，许由不再理会副官恍然大悟，分队而行，只身打马走到已到奴军近前的前锋，一步飞身下马落地，铠甲下下裳翩飞。但见奴军一个百骑引白马上前，手持长刀，似要号令前军，许由却也一把摸下马上悬的长弓，扣弦、上箭、拉弓一气呵成，只听一声破空声响，便闻一声惨叫，众人就见那敌军将领仰面坠下马去，翻滚嚎叫。原来方才那矢一气命中他右眼，直钻进脑中，此时人嚎叫犹在耳，挣扎却渐歇了，眼看不活。奴军也被骇了一跳，骚乱不已，恐惧愈甚，成军这面则是士气愈涨，叫好声四起。
许由冲着那军挑衅一笑，一面挑了个高处径自潇洒与前锋诸兵士坐下来，命人刨坑做饭，一面嘴扯着肉干，眼却还紧盯着那些躁动不安的奴军。派出复命求援的传令兵此时应该也已经到了驻地，不知道那面来人的时候奴军是否已经退去，也不知诸位将领会如何批评他这次贪功冒进，不知刘止怎么想……
汗水顺着鬓角淌下，滴在石块上很快干涸。许由微仰脖颈将头冠的系带松了些，嗅着遍地血腥，有些出了神。
那万骑终究是个谨慎的角色，是以刘止带领军队来到战场时，留下的仅有一小撮断后部队，奇异的是许由竟还敢继续追击，生擒了那队伍里几个百骑。
再见到许由时，他侧身对着坡下独自纵马走来的刘止，正与押送俘虏的士兵交谈。夕阳西下，空气中弥漫着呛死人的血腥气息，火气灼热，燎得马毛都要卷曲，但那人周身却仿佛被从身后投映道德太阳镀上了一层旖旎的光。刘止攥着缰绳，看他侧脸优越的弧线挺拔如斯，听他举手投足之间仿若带起的飒飒之声，微微恍惚。
他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许由是这样适合战场。他明朗的身上本没有硝烟与战火的气息，却奇异地与这片火光和染血的长剑相宜。似乎唯有此时，他飞扬的神采才带了血气方刚，平日轻浮的举手投足才显得端庄与举重若轻。
奴军见大势稍退，身侧士兵已有条不紊开始了战场上沉重的扫尾。天色不亮，许由身畔的兵士打起了火把，让他得以抓起俘虏的长辫，凑近看了看他面容。但又一个士兵上前附耳，许由这才似乎一愣，直起身来，转身往坡下看来，却正与刘止对上目光。恹恹夕阳与熠熠火光笼罩，他的瞳眸琥珀流光。
这动作却又击中刘止。但不合时宜地，却仿佛又奇异地见到多年前月黑风高之时，自己跟在江明身后骑马入宫，看刘赫被押在自己马下的场景。
同样的火光流簇，同样的硝烟暗沉。
刘止默默吐出一口气。策马迎上前去，却忽然见对面许由面色倏忽一变，一足踏出似要向前，却又听见侧身一声大喊：“长宁——”
他错愕转首，却骤然感到左肩一阵剧痛，随即一股大力传来，他被推掼下马。脸砸向地上一个已死士兵的盔甲，眉间一阵痛意，抬起头时却已经有血滴下。
身后又有破空声起，刘止心脏乱跳，手上没有兵器，只有顺手抄起旁边河滩上长刀转身迎上，却见身前一枪挑过，已经挥退偷袭之人。原是许由于马上低头看他，暮色四合，刘止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见他立马于自己身前，长/枪出神入化，穿刺狠厉。
“长宁！”胡沔本来立在刘止身后不远处，未能及时上前，只有出声提醒，所以方才见了那番场景，心脏几乎停跳。见许由赶过来，便赶紧跪滑下马查看他的情况。
方才偷袭的是一个乱草中先时一战被刺下马未死的奴族士兵。旁边诸人都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常看刘止情况，另外则一并向那士兵扑去。
刘止抓住胡沔的手，却发现他在颤抖，满手都是冷汗。便轻声安慰道：“我没事。”却不知道因为眉间伤口，自己已经半边脸都是血，肩膀又被人一刀砍伤，连栓系战甲的铁环也已经崩坏，唇色发白，哪里是没事的形容。但刘止只是换了称呼低声安慰道：“阿兄，我没事。”这是他们年幼相识时刘止总偷偷换他的称呼，但后来刘劭不喜，便从此极少再唤出口。可是看见他这样紧张的的样子，刘止不知怎么忽然就如此称呼。
胡沔闻言微微一僵，见战车已经过来，便将他一手扶上车去。刘止见车要掉头，赶忙摁住驾车人，吩咐胡沔道：“朝宗，告诉他们我没事的，莫要动摇了军心。”胡沔领命下车，刘止一手抵住额前还在冒血的伤口，转眼回望，只见得满地尸首狼藉，兵器凌乱。
众人围上去时，那垂死挣扎的士兵还疯狂高叫着什么，有懂的人欲细听，却见许由臂膀稍抬，长/枪一掷，霎时间已将那士兵喉咙捅了个对穿，钉死在河滩，血液横流，皆被这残忍骇住。
只胡沔骑着马走到他不远处说了一句，他才收回面无表情注视那人挣扎止歇的目光，一扯缰绳，纵马回望刘止的方向，火光正映照于他面上一双眼，从来盈满笑意的目光此时寒光烁烁。
心仿佛被蓦地一撞。不知为什么，刘止忽然感到眼眶酸涩不已。
又一次地，他奇异地想到建业十二年的刘赫，又想若是当初秦清明也在，是不是事情就会全然不同。这样的假设他也是第一次做，只是因为眼前这个立马的少年，一个与秦清明完全不同的人，却不知怎么让他想起在京城中最后一次见到秦氏的情景。
那日的万年落着秋雨，虽也绵柔，却来了凛冬的初寒。就像从狱中被押解出来的秦清明面色枯瘦、形销骨立，似乎毫不介意自己囚徒的身份，手脚戴着沉重镣铐，却仍端端正正对着每个人行礼。虽卑躬屈膝，却难掩骨子里的贵气。举手投足似乎还是那个永远退于虚太子刘赫半步之外的孝义伯，只是唇上已经没有了那抹温和的笑意，目光也不似往常明净。
那样一个灿若晨星的人，死于流放之路的消息传来之时，建业十三年万年仲春未至。
其实刘止再清楚不过，那样的目光意味着什么。他此前只是不懂，不明白一向纯净善良的秦清明，为何有一日也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那是彻骨的仇恨。
那是沉痛的追悔。
几年之后的北地战场上，牛羊高的长草罅隙之间，刘止看着这样的许由，这样的眼神，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了泪。
秦清明会不会也曾想这样为刘赫立马军前？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龙城飞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