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吴盐胜雪 ...

  •   鸣蜩五月万年里,阳光尽洒,君王侯府楼阁投下阴翳参差,竞处高明台榭,槐阴柳色通逵。饶是春芳楼里,往日燕燕轻盈,莺莺娇软,丝竹不断,此时也缘着下午暑热暂歇了些,李如云提了乳酪食盒踏过走廊,只听见各处隔间仍从门缝中透出些笑语盈盈来。
      临近了,她对着门口守卫的侍从微微颔首,小心翼翼推开门,探头进去,见那榻上男子尚如方才自己出去时一般和衣睡着,脸侧向内,露出左耳耳廓,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门推大些进来,又反过身去关上门。却不防一转头,见那面人却不知何时转了过来,睁开双眼望向这边。
      李如云心间重重一跳,却见男子一手扬起遮在面上揉了揉眼,显然是尚未情形的形容,她不由走近轻声道:“吵醒你了?”
      柳庆齐手仍遮在一只眼上,另一只眼却显然含了笑意:“这说什么吵不吵醒的?”他坐起来,身上衣裳因为腰带解开而显出几分落拓,不过这般一手撑在榻上,一手将人拉到身旁,举手投足却仍显出几分骄矜的风流来:“拿什么回来?”
      李如云被他含笑的桃花双眼看得几分羞赧,却也在人坚实的臂膀中感到踏实,便也笑着凑上去啄了啄他的唇:“我方才在膳房里偷吃了——尝得出来吗?”
      柳庆齐却只是眉尾一挑,未给女子离开的机会,反倒食髓知味、得寸进尺,扫荡她舌尖唇齿,半晌才放开,将人环抱在怀中平复呼吸,甚而啧啧有味地评价:“甜的——可是乳酪?”
      其实李如云何曾真的尝过,此番听他却一语道破,也觉惊讶,攥着人衣襟抬首,却见柳庆齐目光灼灼,看她眼中满是蜜意情浓的笑意,直让人脸上发烫,竟让她再一次地,生出了自己与眼前人仿佛是真正拥有彼此的错觉。
      她心中潮湿了些,却还是忍不住问他:“今晚也在这儿吃吧?”她其实想要留人过夜,但情知不能。
      不出意料,柳庆齐默了默,手指抚在她耳廓,常年握刀剑、掌缰绳的茧带着不自觉磨人的粗粝,让李如云颤了颤。仿佛良久过后,久到李如云已经要另找话题将此事揭过,却听他在耳边笑道:“有什么好吃的?”分明就是答应了。李如云惊喜抬头,柳庆齐对人眨眨眼睛,又一扬下颌:“不过离饭点终归还有些时候,且叫人去端双陆来玩。”
      李如云着紧着答应一声,走到门口去吩咐。回身时还想着,他说的是叫人抬双陆来与自己玩——哪怕时间还早,这人也从未没想过再叫其他人来此,一时间心中又甜又涩。自幼生长于教坊舞馆,她情知自己这般悸动是无比危险的,却还是在被柳庆齐抱回怀中时,心中生了无比的贪恋。半年来,这个男人展现出的温柔都太过令人心动。
      她想起二人初见时这风流公子的回首一顾,本以为也不过就是彼此过客,可怎么也想不到,第二日这人便再次上门来,找到鸨\\母点名保下了她。李如云觉得悲哀,甚至做好了悲观的准备,啼笑皆非想着二人或也一段露水情浓。
      没想到的是,那日之后过了大半个月,她才在春芳楼中再见了他。男子的身形挺拔宽阔,却在潇洒中透出温文的气质来,站在门边对她颔首:“扰了姑娘清净。”等到相对而坐,李如云才察觉出灯下人的眉眼间含着几分凛然,一时不敢妄动,只替人斟酒。柳庆齐来者不拒,却也坐在原地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直至酒过三巡,才抬起一双潋滟的眼来看她:“齐记得,姑娘是会弹琴的?”那日她第三曲毕时,楼下长街梆子已然敲响,灯光也晕出华彩,柳庆齐却站起身来,一礼推出:“多谢姑娘款待。夜深了,姑娘早些休息。”他露出那日相见后第一个笑来,唇角微挑。但也并不多言,竟开门离去,步履匆匆。
      那日之后他来得也渐渐频繁,从五日到三日再到隔日乃至日日,两人关系也渐渐近了,她也得以见他更多的喜怒。
      柳庆齐长于官宦诗书世家,并不似李如云侧面打听的那样嚣张跋扈无所事事,反倒因为大气而不显狂放,让人在相处中感到处处妥帖。从拼凑的言语中,李如云也渐渐明了柳庆齐来此不过寻得片刻安定的目的。心怀大志,想要为国征战边疆,却因为父兄家族地位为人忌惮,无可施展。他并不愿按照家长安排行动,却也被这家族荣耀与利益牵扯得寸步难行,所以常常显出玩世不恭的样子来。
      他谈起自己的理想,手按腰间长剑,趁着酒兴攥着她的手指蘸酒水在漆案上画奴族内部的形势图谱,眉眼流露出的认真与自信让人怦然心动。
      这让李如云痛苦万分。也且不说柳庆齐身为当朝丞相嫡子,少年便获封郡王的身份何等尊贵,只想着他已经娶妻生子,而她不过一时温柔乡、片刻消遣而已,便也明白自己的妄念如何荒唐。
      但李如云却又无可避免地沉沦在柳庆齐给予她的更多妄念中。
      正如此刻他下颌搁在李如云肩窝,哪怕双陆棋盘端来了也不让人走的亲昵模样,手搁在她腰间炽热,像是柴火撩拨。李如云忍不住挣脱开去,红着脸啐人一口,跪坐在对面。双陆是贵族喜爱的游戏,柳庆齐自然拿手。李如云成长于烟花巷陌,对这些把戏也不陌生。两人有来有回,骰子晃荡清响不断,倒是分庭抗礼。
      尽兴时,骰子滚落于地,李如云探身去捡,见一旁案上放的漆盒,惊呼一声,才想起方才拿来的乳酪已经放了好一会,便膝行过去打开盖子,见里面冰块儿几近全部融化,幸而乳酪还好,也就端出来用手帕擦了擦碗沿,坐回去放到柳庆齐面前。
      柳庆齐好笑,一点她鼻尖,倒是先舀出来一勺递到女子嘴边。李如云羞赧,却还是张口吃了。冰凉甜腻滑下喉头,但当她对上男子瞳仁中只有自己的笑眼,心跳却忽然失序。
      那面柳庆齐却也已经吃下一口,又舀了来喂她。李如云愣愣张口,让他忍不住轻笑:“怎么傻了?”
      李如云不敢与他对视,勉强抿唇:“没有……”话止于柳庆齐伸手过来抬起她下颌。男子将另一只手中勺子放下,也伸过来,拇指蹭去了方才沾到她唇上的乳酪。李如云不自在地下意识抿唇,却没想到微微含住了男子指腹的柔软。
      她不知道自己此番含羞带怯的面容有多美丽,只慌忙微张开嘴,好让人将手指移开,却不防那面柳庆齐微微一怔后,却忽然倾身上来,为待人闭嘴,便侵入女子口中。
      尚未融化的乳酪仍在舌尖,甜腻晕散口腔,竟有几分酒气。李如云能感到柳庆齐的手指搁在自己腰窝,微微用力,让她离开座位跪坐于男子身前。出乎意料地,柳庆齐似乎并不满足于此,竟就此抱着她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向屏风后走去。后背触到枕席,李如云有些愕然,忘记了回应。柳庆齐似乎不满,这才稍稍离开,看向她的眼中是灯火也染不出的潋滟。
      “公子……”
      “唤我的字。”柳庆齐长指轻轻蹭着她的耳后。
      李如云不知所措。
      柳庆齐却在人耳边叹息一声。良久以后,才道:“芸娘,我等不急了——我想娶你回府。”李如云愕然抬眼,却见男子俊朗的眉目温柔,她怔怔看他,半晌侧过脸去,面部肌肉紧了紧,泪水却因眨眼落下。
      “别哭。”柳庆齐跪在榻边,舔吻去那些碎银,声音却郑重,“这么多年,我没见过一个人不是为了我的家世地位而喜爱我,也没见过你这般有趣的女子,我是真心爱慕你。我不愿勉强你,本想等到爹娘同意,再赠你一场欢喜。可如今却等不及了……芸娘,你信不信我?”他目光忐忑,竟含了难见的少年风韵。
      他沉默着等待她的回应。李如云却颤了颤嘴唇,避开眼去,攥住身下薄被,不知该如何回答。
      半晌,柳庆齐似乎已经知道答案,眼中光芒缓缓熄灭。他自嘲一笑,站起身来。
      但衣袖却旋即一紧。榻上女子瞳仁水洗过的晶亮,她灯下眉眼可入画,望向他的眼中羞赧与风情并重,轻轻一晃,便是甚浓的酒。她的指尖攥着柳庆齐衣袂,声音轻轻的,却也坚定:“不熄灯么?”

      将随从打发回去,柳庆齐一拂袍袖,转身走去柳庆修的院落方向。进了院门,开房门的竟是庆修的妾室周氏,见礼过后笑道:“公子方才还在念叨二郎,倒真被说着了!”
      柳庆齐恭敬行礼道:“这般晚了还来叨扰,多有得罪,兄长还未睡下吗?”
      进了屋来才见灯火朦胧,柳庆修披着纱衣,他进来时正操剪剔灯花。庆齐于是走上去恭恭敬敬地行礼,被扶起后听兄长道:“白日野哪儿去了?”
      柳庆齐轻笑一声,自顾自坐下来,也不回答,只问:“兄长找我?”
      柳庆修颔首:“今日诏命已下,高氏罢职黜爵除国,三族徒刑。”
      轻飘飘一句话,宣告了一个立朝以来鼎盛之族的终结。柳庆齐心中尽管早有准备,却也觉得莫名唏嘘。朝堂之上,风云诡谲,当年名望鼎盛的曹氏、高氏,如今皆已落得凄凉下场,更或多或少给了当下世族一记警钟。
      那面柳庆修不动声色关注他面容,半晌撂下手中剪子,叹息一声:“我找你来,只是想说,如今家族树大招风,也正是你我携手激流勇进之时,你可莫要横添些枝节。”
      柳庆齐一怔,挑眉道:“兄长此话怎讲?”
      出乎意料地,柳庆修没有继续教训,只道:“上次筵席,你不是也听说,小鹿要去往西疆的事?”见柳庆齐颔首,柳庆修抿一抿唇,迟疑半晌,却仍旧坚定沉声道,“你也晓得,江氏投向郑氏,此前早有迹象。而他们最大的筹码,无非南面与西面的数十万兵马。咱们虽也有兵,但只局限于京城布防和楚国内部。江伯亲自统帅的岭南兵马,咱们尚无可撼动,但距离万年最近的西疆要塞,兵马统帅构成复杂。正是因此,江子瑜早年受命守疆,实则网罗军心,巩固他江氏军权。”柳庆齐沉吟,却听人继续道:“你不知,今日除去高氏一事,另有一件大事。”
      “什么事?”
      “这次长宁北去抗敌,虽然挂帅,军令却大都交给代相等人,并不全然由他所出。此番陛下命他出征的主要目的,你也知道,是乘机为大成联络奴族新继位的格日乐图单于。”
      柳庆齐有些奇怪这事与前述江氏之事有何关联,却还是颔首道:“是。”
      “今日之事,正与此相关。”柳庆修手指敲打案台,“前日典客入见,西边近些年来动静甚大的月氏,也向我们发来了出使的文书。而陛下也已经批阅,命江子瑜护送使团归国。传闻因为宣室也有这次之后,为他赐婚、命人归国之意。”
      柳庆齐一怔,旋即也回过味来:“兄长是说……”
      柳庆修颔首:“如此,西疆将领势必有所空缺。父亲有所考虑——此番若是成功,柳氏势必在朝中势力更稳。”
      “父亲可有人选?”柳庆齐赶忙问道。
      柳庆修那里不知他心中渴望,叹一口气,摇摇头:“这是个险招。如今可儿在万年有孕,长宁守边未归,咱们已然万万不能有何差池。要更进一步,又何其困难。”柳允这一胎是刘止第一个孩子,若是出生在刘止的封地,自然没有什么好说。但是此时身处万年而有孕,必不可能离开,对于树大招风的刘止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坏事。更何况……这一胎与刘丕第一个孩子同时孕育,却不知若是刘氏嫡系孙辈长子,刘止又该如何自处。
      柳庆齐不由得皱起眉来,半晌道:“有柳氏在,总不会让可儿受半分委屈的。”
      “我们自然会竭尽全力。”柳庆修颔首道,又盯住庆齐,“但此时最关键的,恐怕还是你。”柳庆齐微怔,却听兄长继续道:“江伯父是个聪明人。联络长宁、网罗异己、联姻郑氏,他做的不比我们少,难能可贵的是面面俱到。但咱们不行,可儿嫁去代国,父亲之所以还能屹立不倒,缘由就在于这是先帝指婚,圣上成全,并不是柳氏本意。父亲又是帝师,所施政事也多有裨益,不至于走到撕破脸的程度。”
      柳庆齐认真听了,连连点头,又听他声音低沉地补充道:“但是圣上身体不好。若是这孩子出生,郑氏恐怕就更不会善罢甘休了。”一时也觉得悚然而惊,忍不住说道:“郑氏操持朝政,陛下态度不明,帝后不睦。汝阳侯这些日病情反复,婕妤的孩子诞生后如何处置尚且不知。更何况若不是公子,又奈何?”二人这话已经说得接近耳语,柳庆齐却仍觉得手心汗湿,心虚不已。但是内心却总有隐秘的期盼轻轻撩拨。
      当年刘止颇得圣宠,虚太子伏诛,那样隐秘的期盼就在柳氏人人心中滋长。假若……只是假若,三年前若是刘止接过了传国玉玺,刘止没有母族,那么如今耀武扬威的恐怕就不是他郑氏了。
      柳庆修对他所思所想再清楚不过,却抬手制止了他的遐思,声音紧绷:“无论如何,我柳氏总不会任人宰割。”他将手搭上了兄弟的肩膀,听他又说道,“你这些日荒唐,南安侯亦有过问。在此关键时刻,我们不能失了任何一姓的支持。如今既然有了长子,你便更应顾及家人,行事怎可如此不顾后果?”这话说得柳庆齐蹙起眉来,刚要开口,便听他声音和缓了些:“二郎,你有什么想要的,挨过了这些日子,风头过去了,未必不能实现。而如今这条路,咱们步步都不能走错。如此,有父亲、有我,再加上你和以后的叔安,他们要对付柳氏,总还要掂一掂自己的斤两。”
      他话语沉静,却自有一番力量,柳庆齐方才进门来时已经打好的腹稿此时忽然毫无用武之地。他张了张口,却对上柳庆修灯下深邃的双眼,而后因其中所蕴含的浓愁一怔。
      他于是只颤了颤唇,郑重拜下去:“弟谨遵兄长教诲。”却又忍不住想,柳庆修如此郑重地说起这件事,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已经被现实击得粉碎的竹马之情呢?可是兄长终究长成了父亲的模样,他太明白是是非曲直,所以咬着牙受了命运这一记闷棍,血泪都一起吞下去。可他不是兄长,不是父亲,家族的使命和自己的爱情,他都要做得了主!柳庆齐攥紧了衣袖,想道。
      辞别兄长,柳庆齐让下人离得远些,自己挑了不大的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仰望天边明月皎皎,想起妹妹柳允和她腹中的孩子,在兄弟年少之时都曾无比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一个有着长宁一样眉眼,有可儿一般唇齿的孩子,这个有着皇族和天下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共同血脉的孩子,如今却让家族人人自危起来。可是柳庆齐却不以为然,他期待那个孩子的降生,只因为那是自己最疼爱的妹妹的孩子。
      他不甘心做家族操控下的一枚棋子,不要做将军手上的利刃,他要做自己的落子之人、持刀之人。
      回到院中,下人来报说夫人与小公子已经睡下。闷热长风卷过王府长道,网罗起庭中柳庆齐衣袖翩翩。他垂首怔怔看手中灯笼烛火明灭依稀,眼前却忽然闪过白日里李如云望向自己湿漉漉如幼鹿的双眼,一时间握紧了灯笼的木柄,听见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吴盐胜雪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