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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愿人长久 ...

  •   江璇攥紧了里衣袖,压抑着呼吸。
      面前郑愿已经从筵席上站起,几步走到郑茂身前。父子身量相差不大,本当是平视,但缘着郑愿身型单薄,在立马横刀的齐王面前,竟生生显得矮了几分。江璇注意到郑愿放在身侧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同样在不断颤抖。
      “我说——不可能!”她听见郑愿从牙缝里逼出的声音。
      儿子目光里燎原的烈火却并没有影响到做父亲的,郑茂甚至神色不变,仍旧背着手,声音也不大,却也低沉可怖:“你说什么,有什么用?”他冷哼一声,似乎是懒得再看面前失魂落魄之人,而走到主位坐下来,“你以为自己是凭的什么?只要我还在这儿,你的话——比不过这漆器有分量。”说着,他忽然一振衣袖,一把拂下一旁案上水盅,惊得江璇肩膀一耸。郑茂这才注意这边,将目光转过来,似有安抚之色。
      那盅里的水已经饮尽,加之漆器甚轻,咕噜噜在堂上滚了很远,一直挨到郑愿脚边,这才终于不动了。江璇担忧看向郑愿,见后者面色苍白,唯独双眼泛着血红,垂首看着那盅,沉默不语。
      下人都已经被肃清出去,江璇直感到堂上沉默扼住喉咙,似乎良久才听郑茂复说道:“瑶娘就在这里——你倒是撒泼打滚,好不害臊。”他叹一口气,“你原来一个人疯疯癫癫没个正形,我管不住你。可如今已是成家的人,你倒让你妻子、岳翁岳母,让江氏,当如何看你?”
      郑愿的目光落到江璇身上,显而易见地,存着绝望与疲倦。江璇抑制不住地想要移开眼去,却忽然见那人嘴唇一抿,颤动着咧开来,竟是一个像是哭的笑。好在那凌迟般的话并不是对着她说的:“你冠冕堂皇,你为国为家——你不是早就于我不满,如今咱们有什么好说?”
      “是没什么好说。”郑茂沉声,“如此我也不必再告知你——今日之后,王府里再没有福康此人。”
      江璇心头大震。
      郑愿豁然抬头:“你——”
      “你若再无理取闹,就不只是王府里没这个人。”郑茂一口打断他。
      江璇心乱如麻,一时间想起上次书房中福康滑落衣裳的肩头和郑愿凌乱的腰带衣衫,一时间又想起妹妹江璐离开时回头意味深长的一眼,忽然了悟今日郑茂来此当着自己的面劈头盖脸教训郑愿一番是什么原因。她禁不住攥紧了衣裳,如此才能止住身上的发抖。大婚那晚郑愿癫狂的举止和书房里满地的碎片,忽然直直刺进了心间,令她忍不住闭一闭眼。
      她知道,父母听说郑愿毫不顾自己的举动定然气愤不已,却不知究竟是怎样的示意才能够惹得郑茂亲自来——甚而要将福康逐出府。
      福康……不对,就算是江璐所言,家中也不该知道福康与郑愿的事才对。江璇沉了沉心思,这才忽然捕捉到一丝微光,看向郑茂的目光几经变换。
      原来那次之后,她所感知到的半分没错——阖府都知道他们的事。可是曾经的郑茂究竟是管不着,是不愿意管,还是懒得管?
      如今郑愿这般情状,又究竟是没人能管,还是早已将人弃若敝履,根本愿意管?
      江璇的目光转回郑愿面上,但见他仍旧睁着眼,身子却摇摇欲坠,却仍旧死死盯着郑茂,眼里是江璇从没在任何子女看向父母的眼睛中捕捉到的蚀骨之恨。他的胸膛重重起伏几下,说出口的声音却是支离破碎的:“我无理取闹,呵——你真有这么恨我娘……是不是娘娘留给我的任何人事,你都一定除之而后快?”
      她不太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可却见得郑茂的面色出现了走入这里以来最大的变化,那已有褶皱的面上显然一僵,旋即条条沟壑被犁深,甚而拗出诡异的形状来,像是早霜未融的土,微微透着青白。但见他站起身来,冷声呵斥道:“你胡说些什么?”他深深吸一口气,这才说到,“愿郎,你太让人失望了!”
      “别叫我愿郎!”郑愿紧盯着他。
      父子彼此怒目相向的情景令人啼笑皆非。但这次似乎是郑愿站得更直,以至于郑茂只是恶狠狠看他一瞬,就走到堂前,冲着庭院吩咐道:“将公子带回去休息。”
      下人们似乎对这样的吩咐早已见怪不怪,郑愿被熟练地带走时只转回头看着郑茂,甚至嘴角还似乎带着嘲讽的笑:“你会后悔的,我说过,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还不快带下去!”郑茂冲他身边几人怒喝。
      江璇也被惊得一耸。而当郑茂将目光回转过来,眼里惧意终究有些藏不住。
      郑茂见了,只无言一哂,竟还回到筵席上坐下,似有话要说。江璇抿一抿唇,抬首举眼示意外面等候奴仆进来,又吩咐将地上漆盅打理干净,新倒了水上来,跪在一旁亲手为郑茂奉茶。
      郑茂接过了,淡淡“嗯”一声,抿一口杯中物,放回案上后,才开口道:“今日可吓着了?”
      江璇收回目光,恭敬回道:“父亲教诲,儿不敢不听。”
      这本是寻常的应付话,一声“父亲”却惹得郑茂面色几经变换,鼻翼微微翕动,好一晌才笑道:“你不必害怕——我也早想换去那妨主前程的贱婢,与他也不少争执。你既然嫁给我家作儿妇,那便也是这府里未来主母,则若有什么不称意的,阖府下人尽可吩咐。”他顿一顿,补充道,“若是有人乱嚼舌根,敢有些许怠慢,又或者,那小子——有什么话说,遣人来报夫人,或者直接报我,我自会好好管教他。”说着竟还冲江璇一笑,“你是你爹娘的宝贝,我这半个做父亲的,自然也不能让你受了委屈。”
      他这话说得已经是莫大恩荣,方才被招进来留在堂上的下人纷纷递起眼色。江璇嫁进来后不受郑愿待见是私底下人心照不宣之事,而人总爱捧高踩低,少不得明里暗里怠慢了些。却如今郑茂一句话,多少人都背脊一凉,捏了一把汗。
      江璇她不知道这话里是否还有他意,是否在责备自己不应该让家中父母知道了府内生活不如意?只身心颤动,垂目应了“诺”。阳光正好而了无温暖,落在堂上几许斑驳。江璇的容色在烛下更添了温柔风致,半扇睫影在瓷白面上画出一弧阴影,显出几分黯淡。
      郑茂看着这场景,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知道,嫁给怀远,委屈你了。”
      江璇一怔,赶忙抬头否认:“不知父亲何处听此……”
      话止于郑茂慢悠悠抬起的手:“我没有别的意思。”他看着江璇的目光里微有几分无奈,“这事归根结底,是我的不好。当年他娘娘去世,正是宫里正出了大事之时,我少不得常常在外经营,不顾上家里。府里人欺他年幼,也不好好照料,养成这番古怪的性子来。”他目光沉沉望着堂外庭院,那处春光正显,映在年迈的权臣眼里却没有什么欢喜,只唇角向下,“如今见他这样,我实在愧见他娘娘。”
      直到此时,江璇才敢细细打量如今炙手可热的齐王面孔,但见面容刀削斧凿,虽则苍老,却也颇有力度,细看处颧骨有些突出,倒在此处极似胞姊太后郑荷。稍长的下颌上蓄着胡须,零星几点霜白,使得总是紧张威严的面上柔和许多。郑愿若单论面容,除却一双头藏尾双的眼,与此人相似不多,若论气质,则更天差地别。思及此,江璇更确定了些,郑愿显然应当更像母亲。她早在新婚夜里便见过郑愿对故去母亲的别样怀念,方才只言片语,再加此时对面老人眼下黯淡,则好奇愈胜。
      她不敢问出,郑茂却将目光转回来与人对视:“孩子,我看得出来,你与他母亲安静贤德多有相似。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但若是你能可怜他自幼苦楚,对他如今性子多些可怜包容,则我——也替他母亲,多谢你。”言辞恳切至此。
      江璇想不到面前这语气柔和、面有哀色的老人竟在方才还指着郑愿怒喝,也因为郑茂没能也不能知道自己所忍受的一切,心中泛上复杂的苦楚。她沉默良久,没有应下,而只是抬眼对上郑茂目光,开口道:“如此,想必父亲定然思念先妣吧?”
      郑茂一怔,半晌才叹一口气,大约是默认了。
      “如此,儿不能明白,您何不与公子开诚布公?”江璇恳切道,“儿不了解家中过去,但这些日子也看得几分清楚——公子是有心结的。父亲若与他说说,怕是比儿做什么都好得多。”
      郑茂与他对视,江璇不躲不避,泰然处之,前者却只是摇头:“你都说过,你不了解。当年他还太小,如今旧事更是一团乱麻,又怎么说得清。”话毕只怅然愣怔,“是我对不起他娘娘。”
      江璇锲而不舍:“父亲至少试试。”她顿了顿,抿一抿唇,轻声道,“公子已经没了娘娘,又怎会不想要爹爹?毕竟这天底下,若不是逼到极处,哪有子女会真正对父母怀恨在心的呢?”
      江璇想起母亲在赐婚诏书到达吴宫时的悲戚一哭,想起父亲渐趋佝偻的背影,心里微微一湿。
      每个人自出生起,即将人生最开始的许多年里的喜怒哀乐与天真烂漫的最重要时光都对父母双手奉上,并在此后哪怕自己独立的余生中都永久惦恋怀想,甚而镀上一层神圣的光。有谁真正愿意打碎自己亲手用十几年时光塑起的偶像,在否定他们的同时,也否定少时对他们依赖不已的自己?他们就算由着小时候的崇敬目光换成逐渐年长的包容之心,也不会愿意失去回首血脉相连的心情悸动的。
      不会。
      但有时候他们或也别无选择。
      她不知道郑愿与郑茂间究竟曾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们的相处方式是否一直如此。又或者他们也许早就忘却了对待彼此的正确方式,等到想起来,才发觉互相给予的深深伤害,却又学不会改变——又或者,不愿低一低头,做那个先改变的人。
      父父子子,受到约束与压抑又岂止孩子?就连父母,多少时候也因为站在那相比社会官场中的谄媚逢迎,更纯粹与无可更易的权力关系之上,忘记了自己,本来也只是一个“人”。
      就如同此时郑茂的脊背一僵,怔怔看了她许久,才缓缓摇头,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罢了,不必理会这些。”他站起身来。
      江璇一时感到无力,却也跟着起来,无言行礼如仪。
      郑茂却无觉察,只回过身来,朝她重新带了笑意:“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们的遗憾已经弥补不了,若你与怀远尽早有了孩子,定然能够做得比我更好。”
      江璇闻言,面上一瞬间血色褪尽,不可抑制地忽然想起新婚那夜,郑愿在她耳边贴着说;“他们需要一个更加稳妥的继承人……那个孩子将会有你我家族的血脉,成为郑氏不败于世的重要筹码,也是你——你江氏世代荣华的保证!”。凉意似毒蛇爬上了小腿,她几乎失态,一步步送郑茂出去,将心踩得尽碎。
      没得到回应的郑茂却回过头来,似有奇怪。江璇禁不住这目光审视,沉默着行了一礼,最终还是抿出笑来:“诺。”
      郑茂满意微笑颔首,转身离开,袖袍轻扬,镶边袖口纹饰复杂,赤金反射正午庭中阳光,权臣富贵得意之形顿现。
      “大王。”江璇平定着心跳,攥着衣袖,终于还是冷不丁开口。等到郑茂脚步一顿,她只觉喉咙发紧,但想到再有此番机会不知何时,却最终还是恳切请求,“大王——父亲,您方才所言,儿全记在心里。您也言公子病弱多苦,则儿想,若您能在之后对着公子时也怀此想,公子与妾,都会感激父亲。”她顿了顿,补充道,“公子是念着父亲、念着爹爹的。”
      她的话温顺而不失力量,挺直的背脊透出绰约温顺却不退半步的勇敢。郑茂的神色几经变换,半晌叹一口气:“你真真像他娘。”他似是想起什么,无奈一笑,却没有回应,“好了,回去吧。”
      江璇目送人离开,神色怅然彷徨。等到那身影消失于回廊,她也回转身去,只觉脚步虚浮无力。但她也只是顿了顿脚,微微闭眼平复呼吸,复又坚定脚步向前走去。
      回转廊桥,假山怪石相映成趣。江璇想起幼时与弟妹在府内捉迷藏的时光,意外却又自然而然想到,在那段自己无可涉足的幼年时光里,郑愿是否也曾在这偌大府里尽情玩耍,尽情欢笑?
      她不敢再想。
      可收回目光时,假山后一闪而过白绸,却还是惹人注了意。江璇意外,尚未开口,却见其后人已跨出来,跪地行礼,身形并不高大,容貌清秀,低眉敛目,不是福康是谁?
      书房之后,江璇不意面对此人,此时骤然相对,一时也有些愣怔,又想起方才郑茂所言的对他处理,眸光复杂。
      却见那面福康抬起头来,眼眶尽红,竟是哭过。他年岁不大,加之生得唇红齿白,此时竟也有几分楚楚,看得江璇怅然若失,只听他轻声道:“奴婢愿与夫人借一步说话,恳请夫人——折节附耳。”说着拜下去,再起来时额头已嵌了地上尖锐石砾,翻出血色。
      江璇抿唇未答,他却已经又磕头下去,声响沉闷,向人心上砸下重重一锤。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此前江璇与郑愿成婚的章节是第二十章“桃夭”,本章提到的书房情节在第二十三章“青笋”,欢迎小可爱们回看了解~
    下一章对于这一支故事线是很重要的一节,我还要修一修才发上来,也欢迎小可爱们常常回来看看,并留言和作者交流吖~
    祝大家端午安康!
    210611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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