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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有千千结 ...

  •   剪子银光烁烁,尖端沾着血色,显出几分不真实的妖娆。铜镜中映出福康苍白如纸的面色,但看不见那红透的眼角。福康透过那黄铜,怔怔看着自己的样子,就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在齐王妃冯氏的妆台上看见的那个小男孩儿别无二致的眉眼。

      建业元年,福康失了双亲。舅父带着一家人来京城讨生活,却又把他遗弃。他那年六岁,贫穷的儿女没有年幼的权利,于是他也渐渐跟着城中乞人,向着乱世讨要生活。高门大院他素来是不愿意去的,因为那些人不但不拔一毛,而且还有手持棍棒的奴仆,他见了一两个被打过之后呻/吟而死的人,便再不作想了。可是一日,人们都传说城东一个府上夫人心善,愿意连续一个月施粥,便才痴痴愣愣地和人一起去了。没想到他们到得终归是晚了,福康人小,完全挤不进去那出栏的猪猡一般的现场,便蹲在旁边小巷等人群稍稍散去,祈祷着还剩些汤水。
      他坐在巷口,却见不久一辆华贵文雕马车辘辘而过,停在一个小门前。福康的眼睛一面盯住施粥的地界,一面悄悄瞟着马车,也有几分好奇这些平日里坐着这样华贵车骑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好不容易看见了,却只是一个身量不高的青衣孩童,头上两个总角,却踩着下人的后背下了车。他早晓得这世道人命贵贱全不相通,却也在看到他腰间巴掌大的玉佩之时默默生了嫉恨。
      那男孩儿却转向巷口,问道:“我娘在府门口吗?”
      旁边一个老奴模样的人恭恭敬敬地叠着手回道:“是。夫人在屋里备好了糕点,让公子先填填肚子。”
      男孩儿点头,却在收回目光时看见了福康。两人的目光一对,福康这才看清那张玉白俊秀的面容,微微带着几分稚气,却还是显出温和又俊朗的气质来。也就因为这样一次对视,无论今后的郑愿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他总能找到那个让自己归鸿宿燕的寄托。
      老奴也看见了他,便要上来赶人,福康站起来要跑,却被男孩儿一声唤住了:“哎——阿翁,你不要吓他。你是来吃粥的么?”福康见他问自己,便点了点头。男孩儿露出善意的笑来,“门口人太多,你肯定挤不进去吧?不如跟我进来吧。”那老奴似要制止,却又听他认真地说道:“先生教我‘己欲立而力人,己欲达而达人’。阿翁,他很可怜,我若是帮他,娘也会高兴,是不是?”福康听不懂他说的话,但那老奴却真的讪讪颔首称是,让人带他进入了府中。
      入了府,一路都有人对着男孩儿行礼。若是年轻的,男孩儿便颔首示意,若是年纪稍大些的,他便也恭恭敬敬地端正回礼,小大人的模样。
      一路走到一个很大的院里,男孩儿自己进了屋内,端出一盘精致的糕点来,右手三个手指挂着水壶,左手三根手指捏着漆杯,一齐放在福康的面前。却想不到他刚笑着说了一句:“吃吧——”却忽然看向门口,高兴的唤道:“娘——”
      福康转过去,见到方才的老奴跟在一个年轻的妇人身后走进来,男孩儿叫了一句,就跑到妇人的面前去了。那妇人容貌不俗,打扮精致,眉眼顾盼都是温柔妥帖的颜色,不过面色苍白了些,她牵了男孩儿的手,又转眼看向了福康。后者在这样人的注视下微微羞赧,默默移开了目光。倒是男孩儿先开了口:“娘,阿翁不让他进来,是我让的,娘不要责罚阿翁。”
      妇人闻言轻笑一声,将男孩儿抱起来:“谁说娘要责罚的?愿郎,你做得很好。娘听说,你很能明白先生教你的话,娘很高兴。”她抱着男孩儿走到福康面前,温柔地说道:“孩子,你进来。”又转过去嘱咐下人,“去端一碗粥来。”说着领他进了屋,又对着怀里的男孩儿说道:“今日在先生那里怎么样?”
      男孩清脆答道:“今日抽《庄子》,儿背得比柳庆修更快呢——柳庆齐不服,被先生数落了一句。”声音里几分得意。
      妇人声音仍旧温和:“柳家伯子功课素来很好,愿郎做得很不错。不过他爹爹是儒生,他们兄弟背《庄子》不好,情有可原,你不可骄傲。先生罚了柳家仲子,是因为他做得不对,你若是跟着嘲笑,则比他更错。”
      男孩儿点点头:“孩儿记着娘的话,没有嘲笑他。孩儿一定努力,背《孟子》也要比柳庆修更好。”
      旁边老奴赶忙笑道:“公子天分,咱们谁说了不赞一句?公子有这个心,老爷定然高兴。”
      妇人怜惜地与男孩儿贴了脸:“我儿知事明理,才是娘最高兴的事。”说着坐在床边。
      福康愣愣地站在床前,男孩儿则坐在妇人的腿上。那妇人问他:“孩子,你父母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福康闻言更低下头去,半晌讷讷:“我爹娘早死了……我叫小五。”
      妇人闻言,微微一愣,默默地将怀中男孩儿放到床边,竟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蛋,怜惜道:“是我唐突了。那你家中可有其他人?今年几岁了?”
      福康早就觉得委屈,却没想到在这样温和的话语下,泪水才落下来:“舅父不要我了……六岁。”
      “六岁?”妇人抿抿唇,“原本与愿郎只小一岁,看着却小了两三岁。”
      男孩儿闻言插进话来:“娘,孩儿穿不了的衣服和靴子,都可以送给他。”
      妇人微笑着颔首:“愿郎有此心意最好。”说着站起来叹一口气,对老奴道,“这样小的孩子——阿公,府里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给这孩子一口饭吃的?”
      老奴还没说话,男孩儿却说道:“娘,可不可以让他跟着我?柳家江家温家叶家,都有几个弟妹可以一起玩耍,儿也想要一个玩伴。”
      妇人微愣,却转向了福康,宽容笑道:“孩子,你愿不愿意?”福康被一切砸得晕头转向,却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一切,最后畏缩地跪下,惶恐答愿意。妇人则笑着扶起他,上下打量着:“既是如此,你做愿郎身边的书童也很好。既然没有姓,就换一个合宜些的名字吧。福禄康宁,叫你福康,好不好?”她轻轻按着福康的肩膀,福康便随着她的目光一齐望向黄铜镜中,里面妇人眉眼如画,笑容温和;孩子满面泥污,眼里却显出希冀的色彩来。

      福康进了府两个月后,府上才正式挂了“齐王府”的牌匾。福康叠着手站在郑愿身后,第一次见了郑茂威严的面孔,私下里觉得自家公子还是更像夫人些,面色总是柔和得多。但是郑愿看向父亲时眼中孺慕的颜色,却被他深深记在了心中。
      王朝新立,郑茂的长姊是今上的皇后,所以他总是忙碌的——至少福康在夫人院中从没见过老爷的身影。但是夫人温柔似水,对待下人也和和气气,公子学得都有模有样,所以他们生活在一处,每日欢声笑语,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福康夜里守在郑愿的床边睡觉,看着郑愿白净的脸,常常害怕上天突然降下一道惊雷,惊醒了自己的美梦。
      的确一道惊雷,却不是向着福康,是夫人再次有孕。那时候郑愿日日跑到夫人面前,贴着母亲的小腹,高兴地对着弟妹说话,夜里看着福康的目光也是亮晶晶的:“福康,你说这会是个妹妹还是兄弟?”完了又自说自话道,“娘喜欢女孩儿,我也想要一个妹妹,我要教她读书,谁都不敢欺负她——柳家兄弟也有一个妹妹,我羡慕了好久呢!”
      福康熄了蜡烛,也笑着想到。若真是一个女孩儿,那一定是全天下最温柔可爱的女子,因为有这样的母亲;一定是最幸福的妹妹,因为有这样的兄长。
      可是命运的安排,竟然连这样的好人都不放过。福康有时也觉得深恶痛绝。
      第二年正月十五,福康记得无比清楚。那日本是元宵,老爷说了要回府用晚膳,夫人孕期已有七月,却早早备好了一切,却等不来郑茂。夫人摸着两个人的发顶,嘱咐他们先用些糕点垫一垫,自己则出去了。两人打闹着连吃了两盘糕点,肚子都已经饱了,却还不见人来。福康听见外面隐约嘈杂,拱了手出去,却见阿翁跑进来:“公子在么?”
      “阿翁?”郑愿站在福康身后,答道。
      阿翁勉强笑笑,向着郑愿拱一拱手:“公子先自己用饭吧。今夜不必等夫人和老爷了。”
      “我娘不回来吗?”郑愿微微惊讶,与福康对视一眼,“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公子不必问了。”阿翁嘴角下垂,显出难得的严肃来,又嘱咐福康,“服侍好公子,早些休息。”说着一揖,快步出去了。
      郑愿虽然疑惑,却很是听话。福康守在床头,不知为何心中隐生不安,却最终也沉沉睡去了。第二日清晨,有奴婢来报说夫人回来了,郑愿依赖母亲,只披了外袍,就扯着福康去拜见。却进门见到夫人躺在床上,身边一个摇篮。郑愿愣愣地走过去,先跪下拜见了母亲,才扑上去摸着夫人苍白憔悴的面庞,十分心疼地问道:“母亲不舒服吗?”
      夫人得眼眶还红着,却只是抚着他的手,指着摇篮说道:“愿郎不是很想要一个妹妹吗?快去看看妹妹吧。”
      郑愿闻言略微惊喜,攀着摇篮,看里面因为新生,显得十分瘦小丑陋的婴孩儿,回脸问道:“母亲昨晚是去生妹妹了吗?可是大夫说还有两个月我才能见到妹妹呢,为什么这样快呢?”
      夫人的笑容里有当时的他们看不懂的东西:“愿郎不愿意快些见到妹妹吗?”
      郑愿坐回到母亲身边,乖巧颔首:“儿很喜欢妹妹,儿会照顾妹妹,谁都不敢欺负她。”他依偎在母亲怀中,低声说道,“可是儿也很想母亲。”夫人闻言,还是微微笑着,摸着他的面颊,目光却没有焦点,显出疲惫又眷顾的神色来。
      可是郑愿毕竟没有机会去履行自己的承诺。
      那个名叫郑思的女孩儿,连哭声都和猫叫一般,三月的春风还未到时,便进了小小的棺材。此后,夫人一日日一日日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郑愿每日服侍母亲,却是日日目睹的残忍。他不愿再母亲面前哭,却每晚无助地在枕上哭。福康就为他拭泪,自己面目却也湿透。郑茂从没来过,一直到唢呐两度吹响在齐王府上空,新纳了夫人的妹妹。不到六个月,郑愿又有了兄弟郑惠。
      郑惠周岁时,郑愿掉进了府中池塘。还是福康久等不见,悄悄溜出宴席去找,最后看见了后院池中几近昏迷的男孩儿。他跳进池中,一边呼救,一边眼尖地看见了拐角新夫人的大婢。阿翁救他们出来,公子——当时已经是齐王世子,大病了半年。福康日日服侍,却不忍看见那本来明亮的眼睛蒙尘,一日日生出暗淡的寒意来。
      大半年的时间,郑愿落下的功课每日都由福康细细地抄了送到面前,他却不愿再读了。福康日日将他扔在地上的竹简拾起,最后只是说道:“殿下若是不愿意,奴婢就不再拿来了。奴婢替公子收着,若是哪日公子又想起来了,不至没有读的。”
      郑愿躺在床上,目光在帷幕之间游荡,话轻轻的,却砸在福康心里:“福康,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些东西,我只是想成为像娘一样的人,一样的知事明理。她怀着妹妹,我就又希望自己多学一些,做一个合格的兄长。”他侧过身来看着福康,“可是娘不在了,妹妹也不在了,我学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福康——郑茂有了别的儿子,我学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福康咽了咽口水,跪在床前行大礼:“公子——殿下,是齐王世子。”他看见他无所谓的目光,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公子是夫人唯一的孩子,是齐王名正言顺的世子,公子想要什么,都是应该的。福康是夫人和公子捡回来的,公子无论怎样,福康总在公子身后。”郑愿瘦弱冰凉的手指似乎一僵,最后他默默地坐起来,伸出双臂环抱福康。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只有两个孩子拥抱着取暖。
      郑愿的泪水打湿福康的肩臂,他只听到他说:“郑茂对不起母亲。”
      福康从他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去岁正月十五,郑茂在与夫人留在府中的妹妹偷情被发现,争执中夫人被郑茂推搡导致早产。
      这才是让这个美好梦境破碎的万恶之源。
      他本也可以鲜衣怒马群芳间。

      建业二年,齐王原配夫人冯氏薨。齐王适冯氏二女,生惠。
      建业三年,惠罹患天花,夭折。越明年,复得子恩,三月而夭。四年,王妃郁郁而终。
      此后近十年间,齐王新娶二女,得子慐、想、慜、恕,另三女,皆孩提而夭,妃亦身故。膝下仅原配一子愿而已。

      福康也不明白郑茂为何再生不出健康长大的孩子来,但握着郑愿沉疴之后再也没有暖和起来的手,他对公子的话也有了认同。
      “许是报应。”
      许是孩子、妻子一个个离世,也累垮了齐王郑茂的身子,郑愿渐渐得以接手府中各类事务。小公子郑恕潦草的葬礼过后,郑茂命人找郑愿去院子里。福康跟着他步履不停,目光却凝固在郑愿紧握着自己的手上。终于要进院子,郑愿本要松手,却被福康拉住。
      他回过头来,发顶上早先加了冠,面目已经是一个少年,山根高挺,眼犯桃花,眉如浓墨。明明是一样的眉眼,却找不到幼时的灵动。郑愿的目光跟随福康,落到二人交握的手上,他难得露出淡淡的笑来,说道:“福康,等着我。”福康的目光沉沉,跟随公子走进那个明明在白昼却也黑得要将自己点燃才能看清周遭的院落。
      他忽然想,十年前那个将手温柔地放在自己肩膀上的夫人,为了提醒晚归的丈夫,是不是也这样走进了这座吃人的院落,提早生下了那个瘦弱的小娘子。却终归心忧女儿,不得不自己去陪伴。
      他看着那个本可以光明磊落的少年,到最后被黑暗啃食得一干二净;看着他天赋异禀的公子,从此再不愿意拿起经传;当他的光明也成了黑暗,这个世界除了这座燃尽的烛台,福康便什么也不剩了。
      所以许多经由他手促成的漆黑,也只有拿起那座玉石雕成的烛台抵御。仿佛从此他们成了彼此的盔甲,共同在这不辨清浊的世间杀出血路。
      在郑愿被人扶着挣扎走出来时,福康也这样想。他扶他坐到床上,感到掌心下皮肤火热,甚至跳动着。明明被下药的是他,福康在被压到他身/下时,却不知为何心神激荡不已。他听见公子在他的耳边哭,声音沙哑地重复:“福康,我恨他们。”他说,“我真脏。”
      福康感到汩汩温热液体流出,他鼓起勇气安抚他:“不论怎样,福康总在公子身后。”他闭上眼睛,想自己也曾见过的光明,闭上眼睛还是磊落的光明。他们亲吻着拥抱,像十指相扣。他们像小时候一般,在更深处融为一体,本质上却还是为了相拥着取暖。

      那几个被指为郑愿通房的女子,竟有一个真怀了孕。郑愿让他随便挑些东西给那娘子送去,转述嘱咐那女子的话:“我实在不知怎样做一位父亲,所以凡事该你多费心。”那是个十分安分的娘子,郑愿听了他的禀告,转身叹了一口气,目光疲惫:“福康,郑茂负了我娘,如今,我也要负了自己孩子的娘了。”
      福康想告诉他那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儿,根本就会直接被抱回郑茂院中当做郑愿的兄弟,而非他的孩子,这只是郑茂最后的放手一搏。可是他站在他的身后叠着手,最终张了张口,没有说话。他知道他话中的意思,那孩子无论男女,根本不可能生得下来。
      建业十四年隆冬,高皇帝驾崩前几日,怀着孩子的娘子从楼梯上滚下,一尸两命。

      至景二年,郑愿频频入宫拜见姑姑郑荷,那时候已经是太后。后来一日他对着福康说:“我要娶亲了。”
      福康骑在马上愣了很久,再低头时还是看见他修长枯瘦的手指挑开车帘,静静地望着自己,目光里不知是什么颜色。福康于是应了一声,指下马缰勒进肉里,却还是微微笑道:“是哪家娘子?”
      郑愿的眼没有离开福康,最终轻声答道:“吴国江氏嫡长女,江璇。”
      福康回忆起自己似乎听说过江氏长女的令名,也知道她与自家公子幼时同窗柳家似有深交。可是这又能如何呢,在这个时代,没有哪个人是不被裹挟着前进的。己所望者,终归渐行渐远而已。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人,福康又何尝不是呢?但是他知道郑愿终究渴望被爱,于是还是微笑着:“夫人在天之灵应得安慰。”
      郑愿目光在他面上流转,最后放下了车帘。他听见他的话久久飘散在空中:“福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听得福康几乎落泪。
      人一生有许多没有办法的事,郑愿所期望的生活,福康所能做的,唯有承诺的那一点而已。他想,无论如何,自己只要在身后远远看着郑愿的生活一步步好起来,便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他不该贪恋太多。
      他选择原谅他,却还是忍不住在他洞房花烛的那日看他面上淡淡的神色。三分不动声色的淡漠藏在福康的眼里,另外全是用来应付来人的空洞的喜色。
      福康见了那位江家娘子,看见她坐在妆台前暗自垂泪,看出她的骨子里的温柔与倔强,就像看见了十余年前镜中另外那个女子。他见过太多黑暗的往事,自己也已经残破不堪,所以没办法安慰她,也想告诉她郑愿如果真的要比,恐怕不是不如柳庆修的博闻强识,也不是不如人温柔善良,但是最后只有把公子的话说给她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也说给他自己听。

      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他曾经以为只有像自己一样的人才飘摇若浮萍,短寿若蚍蜉,但却渐渐明白,那些身处他曾经不敢仰望的地位之人,比他们这些贱命更加难以过活。郑愿是如此,江璇亦是如此。他与后者见面的时候,甚至多于郑愿与之相会。江姓娘子知礼大度,心性坚韧,更是个难得的美人。但是自从新婚之夜郑愿躲开她之后,二人相见就仿若两国相会,做的全是面子上的工夫。
      福康想,一定要将这事儿找出因果来,错处也许就是江璇的姓氏。吴地江氏,世家高族,也只有这样的家族,才能与齐国郑氏唯一的继承人相配。但凡这姓氏稍低,她嫁进来的机会也就少得多了。或者若是也嫁进来,那也不会有如此不卑不亢的心性,而只会感恩戴德。坏就坏在她被家中人那样教导,自幼身处兄弟姐妹的和睦、父母尊长的亲切之中,不知道他们这般身处泥沼的人如何生存;不知道当郑愿决定要保下她的时候,得用多么大的一番勇气和手腕。
      郑愿忧心她身边埋下了郑茂和太后的人,所以提早就将派下来的人一律调到外头,难有贴身服侍江璇的机会。只留下一个嬷嬷,虽是郑茂院里、太后相熟的人,却也是先时元夫人身边阿翁的妻子,对郑愿也疼爱到心里,是可信之人。他自己则恪守律例,每三日便到江璇房里坐一坐,二人相对少言,却也算是和谐。
      后来郑愿让福康亲自去准备宴会,招待江氏。回帖还没发来。福康疑虑,但是郑愿却只微微笑道:“江东照不会来的,你且放心去准备就是。”他料得不错,福康也早知道他并不准备出席,因为宴会只来了王妃的嫡亲妹妹江璐。郑愿恨极了当初郑茂与元夫人的妹妹偷情,对这种事情根本想都不会做想。福康站在旁边看着江璇那个传闻中潇洒的妹妹,忽然发现原来江璇也是可以笑得这样漂亮的——好像当初的夫人一样温婉大气,但是多了不少发自内心的快乐。
      夫人的快乐为什么失去,他已经没有资格去探寻原因。可是这样一个明月般皎洁的女子,却还鲜活于世间。他想着,心忽然明快起来。
      郑愿早吩咐了福康候在江璇身边好有个照应,所以当人来调自己的时候,福康心中略有不安。等到他拂袖来到书房,对着郑愿见过了礼,才见到他面上是一派的颓唐。
      江明疼爱女儿,因为常常与太后、齐王相见,自然少不得旁敲侧击。两人于是乎自觉找到了郑愿这么多年来无后的缘故,太后尤为震怒,隔日就递了口信,要将福康仗杀。
      福康在他说话的时候抬眼看他,忽然想起十五年前二人在齐王府侧门的第一次相见,郑愿扎着总角,红绳拢住,对所有人的笑都是一派温柔——就像夫人一样。可是他现在面目扭曲如同鬼魅,只抓住了福康的臂膊,口口声声说着不会让这事发生,说要让那群人都下地狱。他嘴里说着最残忍的话,像是被兽网缚住的野兽,却还想撕咬猎人的喉咙。到最后终于没有招架之力,还要撕咬烂自己一身皮毛,渴望与那些人玉石俱焚。福康想到这里,突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在这世上,保住自己已经实属不易,若心里还装着他人,岂不已是自寻死路吗?
      郑愿早就不会流泪了,此番见了他的泪水,也愣住了,半晌跪下身来替他拭泪,话语沙哑又温柔:“福康,你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原来他已经算得上是他的一个故人。
      福康抚上他的眉毛眼睛,明明可以盛满了壮志与希冀的眉眼,最终都盛了地狱的邪祟。他轻声对郑愿道:“夫人的心愿,一直都是希望殿下成为一个坦坦荡荡的人。”但他已经在这漫漫时光中不断确定,至少在自己身边的郑愿,无法做到。
      郑愿的手一震,却忽然拥住他,崩溃出声:“这太难了,福康,这太难了……”
      他知道郑愿这么些年来一直停在那个正月十五的夜里,停在夫人做好了一桌菜等着郑茂回来的那个晚上。他这么些年来将自己熬成了一个披着大人衣冠的孩子,将福康当做了那之前和自己一起等候母亲回来的故人。
      可是福康没有停下来,他扯着郑茂的衣袖一路走过荆棘丛,为了保护自己怀中这个人,手上留下了数不尽的性命、鲜血,他听完他的话,就知道自己的时候到了,也觉得自己死不足惜,于是忽然祈求所有的报应都落到自己头上。祈求曾经万事,都以自己一死告终。
      只是可惜,没有人给他更多的时间告别。福康微微闭了眼,抚着他的背像是在爱抚一个孩子:“殿下,奴婢会去的。”他的眼前忽然闯进那个如月的女子,微微笑了,“还会有人陪在殿下身边。”
      “我只要你!”郑愿的语气忽然凶狠起来,他扯开福康的衣襟,像是要用肉/体的接触来说明对彼此的拥有。
      就在这时门忽地被叩响,“咄咄”之声仿佛敲在福康的身上。他推开郑愿,几步过去拉开门栓,见到那个美丽的女子。她的面上本来含着笑,却渐渐僵在了面上。

      福康看着剪子,那冰凉质感刺痛了他的掌心,他想自己一辈子对不起很多人,被许多人说是郑愿手下一条白面的狗,被他视为禁脔,但只有这个女子的眼神,让自己觉得羞愧难当。
      他说不清对她怀抱着怎样的感情,也许有对她身后光明的嫉妒,也许有对她能与郑愿结合的羡慕,也许更多的,早先是怜悯,渐渐变为了尊敬。到了如今,大概要算是祝愿。
      他祝愿带着一身光明来的她,能够照亮郑愿身边的地狱,不必如他拼尽了血肉骨髓,只保住一个虚幻中的总角小儿。
      他偷偷去了堂下,在假山后听到江璇请求郑茂对郑愿的怜惜,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忽然想,也许郑愿能够娶到这女子,已经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运气。
      当他跪坐在江璇面前,于寂静中开口时,才发现他们十五年的相伴时光,除却不能也不必说的,要讲述竟也花不了多少时候。当他抬起头来,看对面温柔女子含着泪红了的眼眶,也盼着她能从中汲取出半分的怜悯,所以甘愿以死断绝他人继续探求的目的,也祝福他们的新生。
      剪子上带了血,福康却看向窗外。还是这样蓊蓊郁郁的夏日,令人忽然想起年幼时那个从马车上下来的小小少年对他温柔一笑。若不是生在这样冷寂的人间,谁会不快活呢?
      就让他用满身罪恶、万丈黑暗,偿那个坦坦荡荡的少年一身血债。
      如若不行,也至少为他谋一春的福祉。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郑愿、江璇和福康相关剧情,小可爱们可以阅读本文第二十章、第二十三章与第二十七章~
    今天的故事有关一个甚至没有出现在人物表中的小人物的欢喜悲愁。福康与郑愿很相似,但有一点区别在于,后者的生命是向外的,所以可以不断接受并加入新的命运轨迹;前者则不能,因为生活于此,他自幼所得的温暖都来自郑愿母子,所以在失去一切后,他的结局无可避免。
    另外还有一些碎碎念。
    本文主角只有刘止一人,是因为所有故事线到最后收束来,都是会直接对刘止的生命轨迹产生影响的。每一个人物,也在自己生长出文字的同时,与其他人物形成了对照关系,郑愿和福康的故事线也是一样。本文所叙述的所有内容也都是根据刘止的相关情节进行选择,不会有多余的叙述。
    祝大家生活愉快!
    210612初稿
    210613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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