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落日》岸芷岸

2、重逢

　　阴雨绵绵，秋风阵阵，椿城的秋天总是这样阴冷。张桥穿了双塑料凉鞋，一手拎着几个白色的一次性饭盒，一手撑着把破伞，小心地选着马路上积水少的地方，一跳一跳地走回红。

　　时近傍晚，雨云密布，天空暗暗淡淡的。红的招牌在昏暗的天幕上显得有些刺眼，仿佛是有人在天空那灰色的胸膛刺了一个口子，这口子汩汩地流了很久的血，现在已经干涸，只剩一个干枯的伤口在心头。

　　张桥被自己的这种联想吓了一跳，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连忙快走两步，掀起门帘，甩了甩伞上的水，又把凉鞋在门垫上蹭了两下：“芬姨，我回来了。饭买好了，你要的滑蛋牛柳没有了，我给你改了个黑椒牛柳，加了个番茄炒蛋，你看合适吧？我自己买的是尖椒滑蛋，你要不要尝尝？”

　　芬姨停下了和毛线团天长地久的纠缠，偏着头想了想，又埋下头去：“你把尖椒滑蛋给我吧，辣是辣了点，滑蛋嫩的，好吃点。番茄炒蛋里面蛋老了，不中吃。反正他们给的牛柳本来就少，吃不吃的都一样。你倒会做人啊，考虑这么周到。”

　　张桥笑着把那份尖椒滑蛋盖饭摆在芬姨面前的柜台上，轻巧地拍了个马屁：“芬姨只让我一个人出门去买东西，这就是抬举我，我当然要识抬举才行。”

　　芬姨织毛线的手又顿了一下：“是啊，你比那里面几个丫头不知道强了多少，到底是城市出身的，你看进门甩甩雨伞、擦擦鞋底，这么简单的事，那几个丫头就是不晓得做好！哪天没了你，怎么好哦！”

　　听见“城市出身”，张桥心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却没抓住，只好继续吹捧：“芬姨只要不嫌弃我，我就一直替芬姨干下去，怎么会哪天没了我呢！”

　　芬姨笑了笑，又埋下头去织毛线了。

　　这天，立早章又来了。芬姨早就忘了这个庸俗的男人，仍旧叫他随意看看，张桥却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能不认得吗？只聊天就给钱的男人，张桥还没见过呢，要是芬姨知道这男人上次只聊了半个小时就爽快地掏钱，肯定也会把这男的记在骨子里。

　　“就……”立早章的手又指向了张桥，却略过了他，指着那个年龄最小的丫头：“就她吧。”

　　张桥心里一下子空空的，见立早章扶着那丫头上楼，满有些觉得男人喜新厌旧，忽地又回过神来：自己不也是一个男人么！怎么骂上自己了？再说了，惦记那人做什么？怪恶心的！

　　谁知上去没多久，忽然听见一个男声大叫“哎呦”，芬姨不敢上去搅人好事，便冲屋里几个人努嘴：“你们谁去看看！”几个丫头都装聋作哑，只有张桥正侧耳倾听楼上的动静，芬姨见了，脸上露出喜色：“小桥子，你去！”说着一把拎住张桥的衣领，把他扔上了楼梯。

　　谁知立早章竟然自己下来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掸着大腿。张桥眼尖，一下子就看见大腿上有个香烟烫的洞，于是后退几步，冲芬姨摇摇头，无声地说“没事”，然后笑着迎上去：“大哥，小丫头不懂事，我给你赔礼道歉了！”说着又把立早章给簇拥到了二楼。

　　立早章到了二楼，忽然不叫唤了，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淡黄的烟牙。

　　“你是装的！”张桥用力一甩手，把立早章的手甩得老远。

　　“嘘，你声音小点！”立早章一指楼下，又掏出一包烟：“来一根？”

　　“腿都烫了个洞了，就先别抽了！”张桥白了立早章一眼，又窝到了那张灰黄的布艺沙发里。

　　“咱们……再聊聊？”

　　“嘿，你这人倒有意思！”张桥不由得来了兴致，问：“你来这儿，不找女人，也不找男人，光聊？聊天能聊出什么来！”

　　“你先别管聊出什么来，就说想不想聊吧！”立早章往椅子上一靠，椅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吱呀”，仿佛矮了三寸。

　　“行啊，聊呗。”张桥挑衅似的挑起下巴。

　　“我给你说的我那个同学，你还记得吧？她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

　　“你说你这人，干嘛老说我像女人啊？”

　　“你说你不是女人？你说话，你这样儿，这这这，这头发！”

　　“切，谁说男人不能这样！”

　　立早章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无力地道：“行了，不跟你扯这些没用的了，我说，你听，行不行？”

　　“是你自己先挑事的！”

　　“你又来了……”立早章无奈地摇摇头：“好了，还是听我说吧。这女孩子啊，她爸妈也是可怜，头一个孩子养到十岁生病死了，后来过了好几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孩子，那简直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好不容易养到十九岁，考上了一个还挺不错的大学。大一寒假，这女孩子说是要去同学家玩，谁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你不是说你跟她家后来没联系了吗？怎么知道人家上什么大学？又怎么知道她家现在发生什么事了？”张桥一听故事就想嗑瓜子，谁知摸了半天只在裤兜里找到一颗陈皮糖，于是剥开塞进嘴里，砸吧了两口，催促道：“说呀！”

　　“这么大的事，拐着弯也该听说了啊！”立早章含糊地说了这么一句，算是回答了张桥的问题，又说：“她长得真的跟你很像。不信，你看看……”他说着，忽地迈了一大步，扑在张桥身上，两手乱动，“哈哈”地笑着，模糊不清地道：“你跟我的那个老相好，真的很像啊！”

　　张桥正要发怒，忽然听见楼下传来轻轻的一声“切”，顿时明白过来，瞪大眼睛看着立早章，指指楼梯，做了个“嘘”的口型。

　　立早章一边在自己身上摸索，一边又趴在张桥肩头“哈哈呵呵”假笑几声，过不一会，掏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相貌秀美的长发女孩，正对着镜头微笑。

　　“真挺像啊！”张桥怔怔地盯着那张照片，竟然有种照镜子的感觉。这男人竟然不是胡说八道搭讪来的？他到这种地方来找人？

　　“你真不认识？”

　　“有点眼熟。”张桥的眼睛好像被粘在照片上，看了一会，情不自禁地转向了玻璃窗户，玻璃窗户里的人，仿佛和照片里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

　　“怎么样？那丫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看她是真的想不起来，还老以为自己是个男人，别是……傻了吧？”

　　“老章，别胡说！”

　　这被叫老章的，正是张桥眼中的“立早章”。他仍旧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Polo衫，一条半新不旧的西裤，脚上一双假皮凉鞋。立早章盯着对面的女子，问：“老钱，你说这丫头，是真变傻了，还是装的？”

　　老钱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着，摇头道：“我也搞不清楚。但是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要快点行动了，这个芬姨，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手下的女孩子卖到那些山高水远的地方，既能除去不听话的人，又能清理自己的痕迹，照她的习惯，恐怕不久就又要动手把这几个丫头卖进山去了。这一进山，证据就又丢了。”

　　“可是，其他几个女孩子都是稀里糊涂的，只有这个张桥知道芬姨的底细，以前还往外打过电话，肯定是想逃出来的，怎么现在又反而一副配合芬姨的样子呢？想不通，想不通。再说了，就算是装作配合，也没必要假装自己是个男人啊。她假装是个男人，芬姨可不会当她是个男人，还不是让她出面……嗐。”

　　“钱姐，章哥，那个芬姨下午三点多接了个电话，接完就出门去了，取了一张去运城的票，我问了，票是后天上午的。她那个房子也没再续租，恐怕是要跑！”

　　“那几个丫头呢？”

　　“中午带了两个男的去店里，不一会又出来了，恐怕下家都找好了。”

　　“怎么办？”

　　“抓吧！”

　　“可是打电话给她的那个人……那可是条大鱼啊！”

　　“唉，现在不动手，别说大鱼了，连小虾小螃蟹都要跑了！”老章用力一拍大腿，仿佛下定决心：“抓！今晚就抓！”想想又添了一句：“老钱，你说好不好？”

　　老钱点点头：“嗯，今晚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