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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打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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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城的夏天又闷又热,白天一向没什么人出门,这时正是大中午,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蒸得柏油马路上都起了虚影,路上更是连个阿猫阿狗都看不见了。
树上的知了拼命地扯着嗓子叫唤,吵得人心烦意乱,住在巷口的老头刚推开门出来准备叫骂,忽然看见远处桥上走下来一个人,不由得暗道见鬼,砰地一声把纱门摔上,躲回屋里去了。
张桥正听着耳机里的音乐,自然没听见摔门的声音,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拎着半个西瓜和几瓶饮料,摇头晃脑地随着音乐边跳边走,到了老头家的窗户前,不由得停了下来,对着黑洞洞的玻璃窗照了照自己。
玻璃窗里的人眉清目秀,既没有过人之处,也没什么大的缺陷,过耳的头发没烫也没染,随意地披放着,颇有些前几年那种“非主流”的样子,有些人觉得他这个发型是不务正业的代表,因此对他抱着成见,可是他自己却知道内在的自己并不是那种浮夸做作的性格——他对于自己工作,可是很认真的。张桥这么想着,微微地对镜中人笑了笑。
玻璃窗里渐渐浮现出老头怒目圆睁的脸来,他气冲冲地拉过窗帘,唰地一声合上了。
窗户里张桥的脸变得模糊起来,笑容也变得有些怪异。张桥心里闪过一丝不快,扭头向办公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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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幢二层的小楼,坐落在椿城有名的城中村里最边缘的地方,上面挂着个褪色的白底红字小招牌:红。
张桥一直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培训机构,怎么起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虽然这个培训机构一直没培训出几个正经的职员来,总不至于这么自暴自弃,连脸面都不顾了。他曾试想过这个机构以前是不是叫“红山”“红希望”之类的老土名字,但是招牌上并没有多余的地方,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张桥也就不再想了。他掀开泛黄的彩色塑料珠帘,脚步轻盈地走进了屋子。
“回来了啊?”门口坐着的芬姨头也不抬地问。芬姨是“红”的老板娘,是个满脸横肉的女人,长相甚丑,本来应该少作打扮以减少人家对她面貌的关注,却偏偏喜欢烫焦黄的卷发,纹青灰色的吊眉,画夸张的红嘴唇,引得人对她频频注目。张桥觉得芬姨可能是中年以上,老年未满,而且芬姨白胖的脸蛋还算光滑,所以曾试着叫她芬姐,可是芬姨却似乎不太高兴,坚持让张桥喊她芬姨,大概是不愿意岔了辈分。
“嗯,回来了,芬姨。里面还好吗?”张桥懂事地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瓶饮料递给芬姨,发现芬姨手上那一年四季都不停的毛线针正在上下飞舞,根本不答他的话,就体贴地把饮料放在芬姨手边的几子上,转身往屋里走去。
对于一个培训机构来说,红装修得无疑太飘逸了些。芬姨坐着的是外间,墙上挂了几幅附庸风雅的外国人物风景画,画上的女人搔首弄姿,显得不怎么端庄,一对绣着暗金色花纹的纱帘把里间和外间隔断,一条纱帘挽在墙上的布带子里,另外一条纱帘随意地垂着,隐隐约约地露出里面的光景。
屋子里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女孩子,穿着得过分时尚,甚至有些暴露,有的半躺在椅背上,有的盘腿坐在沙发上,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剧里的韩剧——张桥一点都不理解,那部无聊的韩剧都放了百八十遍了,自己早就看腻了,怎么这几个女孩子就看不腻呢?
张桥这么想,似乎忘了自己是个男人,当然对爱来爱去的韩剧不感兴趣。接下来他的举动更不像个男人了——他很自然地把西瓜和饮料放在桌上,随意地挨着一个女孩子坐在了沙发上,也无聊地看起了那部韩剧。沙发上的女孩子丝毫不动弹,仍旧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机看。
这个机构,说是培训白领,其实都是骗人的。张桥明白,芬姨明白,屋里的这几个女孩子恐怕也明白。
不允许用手机,不允许出门,只有那几部老掉牙的韩剧消磨时间。
接下来,恐怕老板就要让这几个女孩子打电话回家骗钱了。
张桥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是他需要这份工作,他需要挣钱。他是个瘦弱的男人,扛不动沙袋,搬不动砖,体力活都干不动;他脑子也不聪明,因此也不可能去跑销售、卖保险,只能在这个窝里欺压比自己弱小的女人——甚至不算女人,这几个只是二十来岁的女孩子,最小的一个,才十六岁。有时候,张桥似乎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一个女人了。
这些女孩子,都是被骗来、拐来的。刚来的时候,女孩子们都想着跑,老板一个人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管不了所有人,因此需要张桥来当牢头兼打手。
张桥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开始在红工作的了,仿佛也不是自愿来的。时间太久,过去又太灰暗,因此便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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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有个男人进了红的门。芬姨上下打量了一眼,露出了熟练的笑容:“老板,按摩啊?”
坐在沙发里的张桥似乎被这两个字刺痛了,他瑟缩了一下,往身边的女孩子身上靠了靠。他一直假装这里是个培训机构,可是芬姨和那些时不时进门的人总是时不时地提示他,这根本不是什么培训机构,这就是一个纯粹的属于男人和女人的地方。对,这里就是所谓的“发廊”。
那个男人脸上露出挑剔的神情:“我说,这里姑娘手艺怎么样啊?”
芬姨一听,觉得有戏,便殷勤道:“手艺很好!都是去专门学过的!老板你看看吧!”
那男人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条纹Polo衫,下摆塞在裤子里,腰上扎了一条边缘发毛的皮带,几个皮带孔都已经被勒得翻出来了。一条皱巴巴的西裤,瞧着不像是什么好料子。
“来来来,老板你看看!我这几个丫头,是不是长得还挺水灵的?这个最小,那边那个短头发的,是结过婚的,懂事!”芬姨一边说一边使了个暧昧的眼神。
男人环顾一周,手一指张桥:“就他吧。”
芬姨脸上的笑容略微有些凝固:“这……这孩子有点癫……”
张桥也惊呆了,这男人是疯了么?到发廊来找男人?
“什么癫不癫的,就说行不行吧?”男人不耐烦,拔腿欲走。
“行!行!行!”芬姨连声答应,朝张桥走来:“小桥子,老板给你脸,你好好服侍啊!”说着不由分说,一把将张桥拉起来,推推搡搡地搓着他进了个阴暗逼仄的巷道。男人紧随其后,随意地搭着张桥的肩膀,二人一齐走上了一段陡得让人眩晕的楼梯,随即眼前一亮,就是二楼了。
二楼简单摆了张玻璃桌子,椅子倒是木头的,虽然桌椅都是七成新,看上去却极不相称,倒不如边上一套布艺沙发来得和谐。这就是客厅了。几个房门都开着,门上挂着帘子,随着夏天的热风,微微摇晃。
“坐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就是看你像我一个熟人,来找你聊聊天。”那男人倒没动粗,自己拖了把椅子坐下来,然后掏了包红松烟,抽出一根,在手上撞了两下递给张桥:“会吗?”
张桥见那男人姿态很放松,不像是作弄人的样子,就接过香烟:“不会抽烟算什么男人。”男人听了这句话,脸上的神情有些奇异。
张桥拿起男人放在桌上的打火机,自己点燃香烟用力吸了一口,然后把打火机扔回桌上,后退两步,重重地坐进沙发里。
男人见张桥不愿意和自己坐同一张桌子,也不生气,自己又抽出一根烟。
“你是哪里人啊?”
“不记得了。”张桥轻轻地吐了一口烟,对这男人的搭讪套路有些轻蔑。还以为他是个追求新鲜口味的,原来不过也是这种烂俗人。
“别这么紧张,我姓章。你叫我章哥吧。”
“你也姓张?弓长张?”张桥稍稍坐直了身子。
“不,立早章。”
张桥听了,在心里默念一句“原来这人叫立早章”,随即又陷进沙发里。
“我听你口音,不是椿城本地的吧?是哪里人?”立早章见张桥又不说话,用力吸了一口烟,又笑:“你别那么紧张,我就是看你像我小学同学,想找你聊聊。他家和我家很好,可是他六年级就搬走了,我一直没联系上他,前几天在路上看见你,就想看看到底是不是他。他是如县的。”
“如县?”张桥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句,他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对,如县。如县有个‘小东亚’,就是小石桥,东三门,亚美广场,人家都开玩笑,叫小东亚。”立早章笑着把香烟弹了一下,烟灰松松散散地落在地上。
张桥一皱眉:“哎,你这人,太邋遢了。”说着上前从那桌子的桌肚子里摸出一个黑乎乎的不锈钢烟灰缸,拍在桌上:“用这个吧。”
“你一个……男人,还挺爱干净。”立早章笑了笑,似是在嘲笑张桥不够男子气概。
“关你什么事!?”张桥撇了撇嘴。
男人也不生气,又开始和张桥闲扯。
这半个小时,张桥过得晕晕乎乎的。以前也有男人来找他,但是芬姨看他平时干活还算可靠,也不是每次都强迫他挣这份糟心钱。可是今天这钱挣得太轻松了,男人只是和他聊了半小时的天,他就能得一个份子,那男人还私下塞了二百块钱,说这是因为投缘。
奇怪,两个男人,能投什么缘?看他那样子,也不是好这口的,怎么偏偏对自己这么好?
等那男人出门,芬姨把张桥拉到一边,问:“今天怎么搞的,动静这么小?”
这话听起来仿佛有歧义,张桥不由得又皱眉:“他就是跟我聊天,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芬姨忽地回过神:“聊天?聊什么天?”
“就是问我……”张桥见芬姨好像要吃人,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又改口了:“就是问我年纪多大了,平时爱干什么,觉得他人好不好,想不想长跟他处,还问能不能打点折。”
“切,我就知道这些男人,上来就跟你谈感情,把你谈晕了,就跟你谈钱。都晕晕乎乎的了,还不都是什么都听他的?对了,钱呢?”
张桥想了想,把左边口袋里的那份拿出来。芬姨数了数,抽出两张递回来:“来,你的。明天再上东边去买点……哎呦老板,来看看啊!哎,小桥子,你还真旺啊,开了个张,今天生意好像不错!”芬姨一边笑一边扭,热情地迎上去。
“芬姨,我去歇着了。”张桥头也不回地进了里间。不知怎么的,张桥有点累,大概是因为刚刚想了一些想不起来的事情。
如县?他好像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可是到底如县是哪里?立早章说的那些事,他好像有些模糊的印象,可是却想不起来。他进了房间,坐在床边上,把脸埋在两手间,轻轻哀嚎了一声,忽地抬起头盯着墙上那面镜子。镜子里那张脸,清秀白净,雌雄莫辨,张桥见了,狠狠地骂:“呸,你才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