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然如故》赵迎迎

4、救风尘

　　贺兰泯川的口气，分明知道卷轴上的画像已然变成精怪。

　　画容容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卷轴上的画像成精了？”

　　贺兰泯川要烧画的那一刻，她已从床沿上站起身来。

　　“我想服毒自尽，喝了几口鸩酒，瓷瓶就被人撞掉了。倒在地上、快失去意识的时候，我看见了你。”

　　看见了和他今生唯一喜欢的那女子一模一样的她。

　　贺兰泯川不温不火地道：“你的模样和这画像一模一样。”

　　“我珍藏的这副卷轴，本就是她照着自己模样画的，留给我的念想。”说着，他的手抚上了卷起的画轴。

　　明明就在刚才，他可是毫无怜惜地要把这卷轴烧掉。

　　容容见他这样子，脸色顿时就黑了，“别装了，贺兰泯川，你现在倒演起长情种来了。”

　　“你真喜欢溶溶小姐，你会娶她做小妾吗？你不知道给人做妾的女子，一辈子都难抬起头来吗？你不知道，她原来已经和别家订有婚约了吗？你不知道他续娶的郡主阴狠歹毒，容不下她吗？”

　　他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但是他贺兰泯川只爱自己，他只要自己高兴。

　　容容疾言厉色地质问，自己的心也片片龟裂。她喜欢的人，竟是如此不堪。

　　“溶溶小姐？”他轻念了一声，旋即掀起唇角笑笑，“你这卷轴上的画像成精，对人间礼数好像多有不知。她姓裴，你该叫她裴小姐。”

　　贺兰泯川答得文不对题，好像没有听见容容发自肺腑的指责，又或者是人一旦厚颜无耻到了某种程度，装聋作哑的本事便也分毫不让。

　　容容气结，“我没功夫跟你扯这些。你把我从这副画上弄出来，究竟想做什么？”

　　贺兰泯川淡淡的道：“见你。”

　　“那就再见吧，我可不想见你。”容容拂袖跳进了卷轴内。

　　贺兰泯川摊开卷轴，画上又复现女子的形容。

　　“出来，”他命令道，冷声威胁，“你要是不出来，我就把这幅画烧掉，让你灰飞烟灭。”

　　画上的女子顷刻现出一副怒容，她从画上跳了下来，“贺兰泯川，你就是这么报答你的救命恩人的？”

　　“你可真无耻。”

　　贺兰泯川淡然地看她，“我本决意去死，你却把我救了回来。你坏了我的念想，却说我无耻。我们两个，究竟谁不讲道理？”

　　说得好像，是她画容容多管闲事。

　　画容容想厉声骂他，却哽住。

　　骂他只会让自己看上去像无能狂怒，何必呢，她本来就说不过这个厚颜无耻的人。

　　容容烦躁道:“你是读过书的人能说会道，我说不过你。你能不能痛快些，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见你。”贺兰泯川凝视她，说得那么深情，“每天都见到你，一个活生生的你。”

　　“懦夫！”容容叫道，两步走进他，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但却收住了手。

　　她本是张画像，却不知为何拥有人的感情，也学着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你不敢去找寿平郡主为她报仇，反而逮着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我来欺骗自己。裴邵溶已经死了，我不会做她的替身，你清醒一点。”

　　容容成精之后，听见的，瞧见的，丝丝缕缕联系在一起，佐证着一件事：她和裴邵溶生得一模一样。因为，她是照着裴邵溶的颜容所画的。

　　见到她，就像见到了裴邵溶。

　　容容以为，画是裴邵溶留给贺兰泯川的唯一念想。换言之，她也是。

　　恨意在容容心中弥漫，摇拽着她的心，激得她通红了眼眶。有那么一瞬，她的嘴角不住地抽搐，眼泪快从她眼中流了下来。

　　贺兰泯川发扬着他的怯懦与无耻，竟勾唇一笑，惨淡的笑容却洒脱，“那能怎么办呢，谁叫我就是这么一个软弱无能的男人。”

　　八
　　大难临头时，贺兰泯川分毫不留恋地写下休书，把原配之妻赶出贺兰府。

　　容容觉得这男人简直虚伪得可怕。

　　无论是在与原配夫人做夫妻时喜欢上的裴邵溶，还是将她赶出府后看上的裴邵溶，前者后者，都是罪不容诛般的喜欢。

　　容容在画上的时候，日日期待着与贺兰泯川的见面。某天，贺兰泯川从早都晚都没摊开卷轴，他不见了一日。

　　容容等得惶惶不安，竟从画上跳了下来。

　　那时，她才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吸了贺兰泯川身上的生气。

　　容容徇着贺兰泯川的气息，追到贺兰府外，榕七城城西的一间低矮的院子里。

　　在那里，她不止瞧见了贺兰泯川，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那姑娘穿着杏红色的衣裳，笑起来，嘴边两个浅浅的梨涡，甜得跟撒了蜜一样。

　　阳光拂过屋檐滚落下来，拉开一张温暖的光帘。那姑娘坐在门槛上，面色被阳光照得愈发凄白，“贺兰哥哥，我还会好起来吗？”

　　贺兰泯川为她拢了拢斗篷，“会的，会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我还能见到我姐姐吗？”那姑娘剧烈地咳了两声，神色凄伤，“她会不会已经死在了外面？”

　　贺兰泯愣了半晌，唇瓣蠕动，几次想开口，几次都未说出话。

　　他末了才安慰道：“不会的，你不要把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她一定会平安回来，她知道我们都牵挂她，不会轻易死去的。”

　　容容听得懂两人所说的每一个字，可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她听什么，也记不住。

　　她即使就坐在他们两人身边，可却觉得她离他们好远好远。贺兰泯川的眼里只有他眼前的女子，像株将谢的红番莲，根子烂了，无论如何想延续生命，都于事无补。

　　那女子又急遽地咳嗽两声，贺兰泯川抚着她的背，疼惜地拍了拍。

　　阳光之下，贺兰泯川的眉目如许柔情，却是如许扎眼。

　　容容心中给针捅了一个又一个窟窿，疼痛撕开血肉，而愤怒则趁机填满缝隙。

　　她嫉恨她面前的女子，恨贺兰泯川体贴入微地照顾她，恨贺兰泯川对她的关怀备至。

　　那时，容容的面容应该被妒恨扭曲。她自己瞧不见自己的模样，而凡人身躯的贺兰泯川和那姑娘都瞧不见她。

　　所以，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嘴脸之丑陋，并未被任何一人看入眼中。

　　画容容嫉恨这个女子，贺兰泯川走之后，她还留在她住的宅院里。一天两天、一夜两夜，她观察着这个女子，正大光明地偷听她们的对话，伺候她的人的闲言碎语。

　　两天时间，足够容容知道，贺兰泯川把这女人养在外面做外室，她叫赵盼儿，是他从烟花柳巷里赎回来的娼妓。

　　贺兰泯川很爱这个女人，正妻寿平郡主流产时，他不去陪寿平郡主，反到赵盼儿这儿陪她生产。

　　可惜，那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了。

　　容容犹记得听到他们之间居然还有过孩子时，自己的心情何其震惊，却又感到丝丝悲凉。

　　那真是噩梦一般的记忆，即使是与自己完全不想干的事情，却叫她眼眶被针扎得直流泪般难受。

　　那时，容容刚从画上跳下来不久。

　　她无法洞察自己的心意为何，正如她从不知晓自己长得什么样子。

　　九
　　刚开始有了人形，她不懂照镜子。

　　不久，就见到赵盼儿，大致推测到自己应该是她样子画出来的，她便对自己的形容心生厌恶，抵触瞧见自己样貌。

　　容容脑中有过一个古怪想法，或许自己瞧不见自己的样子，所以她才把别人的脸记得牢牢的。

　　燕子精梁阿兴的样貌、司空绫罗的面貌、赵盼儿楚楚可怜的面容，还有贺兰泯川的俊容。恐怕她被天雷打得魂飞魄散，都忘不了他的样子。

　　但这勾得她柔肠寸断的脸，却突然变得如此可恨，如此令人生厌。

　　容容瞪着他，脑中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是不是脑子出了点问题？”

　　贺兰泯川把她留下，却什么也不做，连手指尖也未触及她。只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

　　“要不要吃藕粉？”他忽然道。

　　“今年从洵湖边上摘下来的藕，榕七城最好吃的藕粉。你以前最喜欢吃藕粉，每天要喝一碗。”

　　“我喜欢？”容容似是一下来了精神，手掌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暴骂他，“贺兰泯川，你是不是有病啊？”

　　容容从画上跳下来之后，压根没吃过东西。他说的喜欢，是裴邵溶喜欢，他只把她当作替身。

　　容容这个样子，就是那种蛮不讲理的粗鲁妇人。

　　一张美人像做到她这份上儿，也是少见。

　　贺兰泯川平心静气地道：“是啊。我有病我想死，但是我瞧见了你。瞧见了你，我就不想死了。那只好让自己病着。”

　　容容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贺兰泯川，你能不这么讲话吗？我恶心。”

　　贺兰泯川无谓地笑笑，起身离了卧房。半刻后，他回到房中，端着一碗藕粉，放到容容身边的桌面上，“尝一口吧，甜的。”

　　容容恶狠狠地瞪他，“我不喝，拿走。”

　　贺兰泯川没脸没皮的，把藕粉往容容面前推，“喝一口吧，毒不死的。”

　　容容恼怒道：“我说不喝就是不喝，你听不懂人话吗？”

　　他不但不恼，还对她浅笑，“你不是人啊。”

　　容容不是人，容容是张画像。一张纸薄得很，当然没有贺兰泯川脸皮厚。

　　容容的白眼翻了又翻，“贺兰泯川，你觉得有意思吗？”

　　贺兰泯川慢慢垂下眼帘，搅动着这碗仍冒热气的藕粉，道：“我这一生，活得本来就够无趣。有没有意思又有什么重要，自己觉得开心就好了。”

　　她低估了贺兰泯川，低估了他，竟能做到如此这般恬不知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