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然如故》赵迎迎

3、救风尘

　　四
　　容容沉默了半晌，道：“阿兴哥哥，贺兰泯川真有那么可恨吗？”

　　白腹黑尾的燕子扑棱翅膀，从容容手指上跳下来，快落地前，有道凭空生出的乌气自地面升起，盘旋而上。

　　燕子变成身着乌衣的男子，面容青稚，两弯浓黑的眉毛长而刚直，“贺兰泯川这厮，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阿兴语带愤懑，“你为什么要救他？”

　　“我是没和你说过贺兰泯川的事迹，还是你听着听着就忘了。”阿兴神情愤慨，滔滔不绝地道，“薄情寡义、软弱无能，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品性。狗改不了吃屎，他也绝不会改的。”

　　“我……”华容容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昏头了，才救得他。”

　　梁阿兴是她从画上跳下来，修成人形后的第一个朋友。他与她讲过贺兰泯川的种种劣迹，耳濡目染下，画容容也对贺兰泯川心生反感。

　　但贺兰泯川服毒的那一刻，她的心智似乎都给看不见的一只手攥了过去。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撞掉装鸩酒的瓷瓶，救下贺兰泯川。

　　同样的对话在早上救下他以后发生过一次。

　　面对阿兴愤愤不平的责问，容容依然感到无端由的惭愧。

　　“他也配活在这世上吗，他这种人要去死，那就让他去好了。”梁阿兴越说越动火，忍不住吼道，“干嘛要救他！”

　　一片桃花瓣从树上飘落下来，似乎是被他吼声震落的。

　　容容的心情顿时跌落谷底，“烦死了，烦死了，刚刚听贺兰泯川和寿平郡主吵架。下午到你这来要和你吵架。”

　　她烦躁地跺脚，“烦死啦，烦死啦。你不喜欢他就不喜欢他。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撅着嘴，掉过身就要走。

　　梁阿兴赶忙拉住她，“容容，别生气。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吼你的。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只是只燕子，畜牲。”

　　他已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不该对对置身事外的容容发脾气，两眼苦巴巴的，“容容，都是我不好，我太不会说话了。”

　　阿兴一道歉，她垮下的表情不但恢复如初，还对阿兴笑了笑。

　　她问：“阿兴哥哥，你知不知道裴邵溶是谁？”

　　容容眼睛扑闪闪了下，似乎自己想到了什么“裴邵溶是不是就是贺兰泯川原配的妻子？”

　　梁阿兴听到这名字时，神情显然几分惊诧，“你从哪里听来裴邵溶的名字？”

　　梁阿兴的反应明显是知道裴邵溶的，容容遂继续道：“寿平郡主说的，她说贺兰泯川养在外面的小妾叫裴邵溶。还说什么，裴邵溶就是赵盼儿，赵盼儿就是裴邵溶。”

　　“你说什么。”梁阿兴手按上容容肩膀，并未使上力，就那么搭着，“容容，是你亲耳听见的”

　　“是我亲耳听见的。”容容点了下头，再抬头时，瞧见梁阿兴的脸色俨然变得沉重而阴恻。

　　阿兴咬牙切齿，“贺兰泯川这个畜牲。”

　　阿兴倏然拿开搭在她肩上的手，左右手互相摁了摁，指节咯咯作响，“他原配妻子叫裴邵沐，裴邵溶是融融的亲妹妹。他居然纳她做小，他这是要毁了她这一生。”

　　他摊开右手，往空中一扬，掌中霍然握住了一把长剑的剑柄，“我去杀了这个畜牲。”

　　五
　　修炼成精的妖怪，杀人便同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阿兴已祭出自己的佩剑，他的杀心已动，砍贺兰泯川就如砍块砧板上的肉。

　　但他没有杀成贺兰泯川，因为容容在他转身那刹那，抱住了他的腰肢，“阿兴哥哥，不要去。”

　　容容劝说道：“你的功德就快修满，此时再造杀业，岂不是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梁阿兴把佩剑拨到自己面前来，恨恨道：“容容，贺兰泯川这厮该死。”他的心思细腻，怕佩剑误伤到容容。

　　“容容，松手。我一定要去杀了贺兰泯川！”

　　容容哪里肯放，“阿兴哥哥，这是人间的恩怨，我们管不了的。”

　　“我偏要管。”梁阿兴在不误伤容容的范围内，尝试着挣脱她的桎梏，“贺兰泯川这寡廉鲜耻之徒，我一定要杀了他报仇。”

　　他将容容的手指一根根拨开，猛力往后一推。他明明控制住了力道，愤怒却叫这份控制出现偏差。

　　容容猛地往后一仰，摔在了地上。

　　“容容……”

　　容容仰倒在地，被摔得疼了，颜容顿时染上生气颜色，“梁阿兴，你和贺兰泯川究竟有什么仇？”

　　“他自始至终对不起的人是他原配之妻，和你有什么关系？”她的眉毛难看地挑了起来，“你是不是喜欢裴三小姐？”

　　她向来不喜欢以恶意揣度他人，但为今之计，只能让她讲出这样的话。

　　她不能叫梁阿兴去杀了贺兰泯川。

　　阿兴连忙扔下剑摆手，“绝对没有。我不过是看不惯贺兰泯川的道貌岸然。容容，你懂什么叫嫉恶如仇吗？我就是看不惯他，我……”

　　“阿兴哥哥，他是人，我们是妖精。桥归桥，路归路，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不归我们管，也没有我们的事。”容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裴三小姐最大的仇人是当今的陛下。若不是他要将裴氏斩尽杀绝，裴三小姐怎会流落他乡，至今生死未卜。”

　　是啊，这祸端都是由这谋朝篡位的陛下所起。他夷了裴氏九族，要裴氏所有人还有他们的性命，贺兰泯川不休裴三小姐，整个贺兰氏都得被牵连。

　　容容觉得贺兰泯川所行不义，固然可恨，但罪不至死。而梁阿兴有时却不可理喻，好像贺兰泯川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他义不容辞，伸张正义。

　　容容怕激怒梁阿兴，不愿激他，深明大义地说：“至于贺兰泯川，阿兴哥哥如果真的想让他尝点苦头，那我代阿兴哥哥去做。”

　　她看着他，目光如许真挚，“功败垂成之际，你的功德就快圆满，我实在不忍心你一时冲动，白费了之前的努力。”

　　容容捡起了被丢在地上的长剑。

　　六

　　为什么不让梁阿兴杀了贺兰泯川？

　　她不是在耳濡目染下，对贺兰泯川也心生反感吗？

　　容容提着剑，走回贺兰泯川的卧房。他正躺在床上睡觉，呼吸均匀，睡容安详。

　　贺兰泯川的面容俊逸，闭上平时最勾得人神魂颠倒的眼睛后，高挺的鼻梁不能不引得容容注目。

　　容容想起她刚有神识的时候，贺兰泯川注视着她，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面庞，“融融……”

　　她到现在仍忘不了那时的感觉，忘不了他指尖的温暖，还有她刚睁开眼时，瞧见的他。眉目情深，像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海。

　　他偶然一次弯了唇角，那笑容让他看上去如同披着霞光万道。

　　贺兰泯川看她的时候，看着看着，有时失魂落魄，有时会低声哼两句吴歌，“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流落在他州。”

　　容容不喜欢贺兰泯川唱歌，非是嗓音难听，非是走调，而是他哼唱时，声音里总带着哀感顽艳的悲伤。

　　容容听他的几句歌，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她自己没注意到，但她的确喜欢贺兰泯川眉目情深地注视她。用指尖一遍遍划过她的脸庞，低低叫着，“融融……”

　　她之前从未发觉，她之所以喜欢那些感觉，是因为那人是贺兰泯川。

　　她对他心生爱慕，所以，他亲近她，足以让她心生欢喜，雀跃不已。

　　她不能让梁阿兴伤了他。

　　从头到尾，容容也不确定贺兰泯川口中的融融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名字更符合常理些，“容容……是我的名字吗？”

　　她琢磨着，给自己取了名字叫容容。

　　容容知道自己是卷轴上的画像，但似乎生来心智不全般，又或者从没想到，她是按一个女子的样貌所画出的画像。

　　贺兰泯川声声念叨着的融融，即使是名字，也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画像成精的容容才不管这些，她想人家都是有名又有姓的。她既然给自己取了个名，何妨再给自己寻个姓。

　　她原身是卷轴上的画像，何不以画为姓？

　　虽然凡人姓氏里没有画这个姓，但她本来就不是人啊。

　　容容坐在贺兰泯川的榻上，观察他的睡颜，心中五味杂陈，末了沉沉一叹，“我居然喜欢你。”

　　“所以我才拦住阿兴哥哥，我不要他杀了你，我不想你死。”

　　七
　　一张画像喜欢上一个人，本非新鲜稀罕的事儿。

　　前人传奇里还有凡人和一条白蛇婚配生子的逸事，除此之外，还有乱七八糟的凡人和各类精怪相爱的旧闻。她是画像成精，爱上凡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画容容觉得震惊和难以接受，也并非因为人妖殊途。只是她一向瞧不起贺兰泯川，觉得他天性懦弱，胸无大志，是那种绝不会有出息的男子。

　　发现自己喜欢上一向看不起的人，甚至对那人之前有几分厌恶……容容的心情，烙饼似的，翻过来叠过去，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

　　她觉得这感觉又纠结，又新鲜。她品到了喜欢的滋味，像贺兰府后园盛开着的一树桃花海，曼妙而香甜。

　　贺兰泯川不多时便睡醒了，睡醒之后立刻打开卷轴。容容根本来不及跳回画上，因此，他瞧见的卷轴上只有一片空白。

　　容容如坐针毡，跳回画上不是，坐着不动也不是。

　　贺兰泯川的脸上意外地不见讶然之色。这次，他不再像往常视若珍宝地细细观赏，而是起身将它带到屋里用来取暖的火盆旁。

　　木炭烧得通红，和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微小的火星赏脸地蹦跳。

　　贺兰泯川把卷轴卷起来，其中一头探向火盆。

　　容容立刻现形，慌忙叫道：“贺兰泯川，你想干什么！”

　　贺兰泯川神情自若，连眼睛也不眨一眨，“烧画。”

　　他像是早料到，会有个女子在他烧画时，凭空出现。

　　“恐怕不是烧画吧。”容容冷笑，厉声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贺兰泯川将卷轴拿得离火盆远远的，大言不惭，“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