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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笼中雀 ...

  •   “云梧,带她去后院。”

      燕枝错愕转身,一双眼定定地瞧着面前人。

      卫酌脸上很少有微末的怒意,常年恂恂的君子丰仪让他成了高门贵女口中温茂出众的深闺良配。

      只可惜,他唯独废了这双腿。

      婢女忙不迭避开视线,心里有些发烫,像是逃遁时误入迷途,为了迫使自己变得镇定,只好望向让她陷入窘境的云梧。

      她茫然地望着,回想起方才的种种蹊跷,渐渐露出警惕的表情,正欲开口证实什么,却见云梧趁机打断她,迅速应了声“是”便连忙把她拽走了。

      燕枝惊魂未定,只来得及瞥到卫酌的衣角。

      直到彻底没了脚步声,偌大的佛堂前,再度归于沉寂。

      卫酌并未在意滚落在地的那道锁,他远远停留在这方寸之地,审视佛堂这扇门后曾经发生的过往,静心思量,拈动掌心的石子飞.射出去,将门破开。

      无数冷箭中在脚边。

      佛堂敞开,其间空荡荡的,地面上仅剩容许两人诵经跪拜的蒲团。

      倘若今日有人擅闯,兴许还得添上满室的血腥气。

      一阵风乍起——倒在供桌上的香炉被卷出灰烬。

      燕枝手忙脚乱地拿走烫坏的手帕,盯着火星四散的香炉,静悄悄呼了一口气,然后心虚地瞅了瞅正在摆放器具的云梧。

      整个宴竹院都留存着卫酌亡母生前的喜好,当年京城众女艳羡的宁昌侯夫人,不知何时信起了佛,哪怕到了弥留之际,亦不肯舍弃这间佛堂。

      到后来,佛堂被迎进门的殷氏修补过几回,日渐没了当年的痕迹,卫酌便时常到此处誊抄佛经,见后院空荡荒芜,又安置了些市井玩艺。

      燕枝瞥了眼尚未捏塑面目的泥人,前尘过往纷至沓来,似乎能从中领悟到不少的愉悦,她漫不经心地露出一抹微笑。

      而此刻云梧显得更加烦闷,刚备好粘土,还没想明白一个居心叵测的婢女如何值得大公子再三留意,就听到桌沿砸出闷响,旋即扫视过去。

      除了满地狼藉,本该被他拆穿伪装的婢女正弯下腰,仔细地沾去香炉边的灰烬。

      心有余悸般,与他对视的刹那异常局促。

      云梧索性皱眉厌嫌道:“也不知你是真蠢还是故意算计。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放你再踏进正院半步。”

      这一骂,让燕枝禁不住联想到方才云梧诓骗她的举动。

      她胆怯地退到桌案里侧,充斥着迟疑的追问声因为略微发颤而少了些诘责的气势,“你私自引我至此,就是想让大公子将我逐出宴竹院?”

      云梧在圆润的泥面上掐出五个指印,讽笑道:“别的本事没有,倒挺会装糊涂。我不过是想试一试罢了,你眼下不是好好站在院子里吗?”

      云梧可没心情丢个哑谜给她摸索,他说完这番话,习惯性摩挲腰间悬挂的佩剑,剑鞘紧绷,盯着她起身的动作,丝毫不敢懈怠。

      燕枝仍旧困惑不已,便向云梧投去似懂非懂的目光。

      冷不防和这道凛冽的杀气撞了个正着。

      她忐忑地退后半步。

      云梧不止想把她逐出宴竹院,也想就地了断了她。

      燕枝惶然别过脸,突然不忍让莽撞的云梧分辨出她眼中取笑的意味来,环抱香炉,佯装去寻桌案附近遗失的线香。

      一边找一边在心底替云梧叹息道:怪只怪她伸手去推那扇门的时候太敷衍,而卫酌亦没打算真让她死于非命。

      毕竟她现在是被安插在宁昌侯府的“细作”,是殷氏塞进后院的一场消遣。

      前几日侯府夜里失窃,听说有黑衣刺客潜伏于暗处,府卫一路捉到了宴竹院,岂料那贼人轻功了得,把整个侯府摸得非常透彻,一溜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书房少了件玉器,宁昌侯对外怀疑是家贼,竟没有大肆声张,仅派人在侯府严加防范。

      本以为那贼人不会嚣张到去而复返,谁曾想,黑衣人又选了深夜造访,只不过这次正巧与云梧碰上。

      两人切磋许久,云梧差点儿就能制住那贼人时,却因宁昌侯赶到的动静,一不留神让黑衣人在他手里逃脱了。

      燕枝继续揣度云梧的不甘。

      也不知那贼人是否清楚此处佛堂的关窍。

      云梧与黑衣人交手,见其身形似女子,再转念想到细作一事……以他年少鲁莽的秉性,很难不行此下策。

      明明就差分毫。
      燕枝暗自摇了摇头,唇畔的笑涡若隐若现。

      云梧握紧佩剑的手指没来由地抖了抖。

      庆幸大公子没有追究他的僭越之举,云梧赶忙净手还原那团泥面,终于浑身松懈下来。

      但戒备的视线依然不肯放过她。

      燕枝只能接着躲他,专心扫去桌案上遗漏的灰烬,低头捡拾泥土中熄灭的线香。

      然后状似不经意伸手拈持,忽然折断成两截。

      恰好被卫酌当场抓了个现行。

      即使再怯懦的人,也会背地里使性子,甚至故作聪明。

      卫酌坐在轮椅里,借着树荫外的天光打开锦匣中面目混沌的泥人,用极细的刀雕刻着,随意问起燕枝的时候,指腹沾染的污浊亦迎着一道清光,彰显出世家子弟的矜贵。

      “会捏泥人吗?”卫酌拨开缠扰刀尖的瑕疵,接过云梧递来的器皿,腾出一只手将贴紧刀笔的泥污洗净。

      燕枝恭敬地站在三步开外的树荫里,认真思索了很久,任凭藏在手帕中的指尖摸了摸袖口,不知为何,提及最初曾在安王府为另一婢女捏过临别赠礼的事。

      可惜的是,无论当时今日,似乎都无人领情。
      燕枝沮丧地垂下头,抿着唇不再作声。

      云梧在一旁冷眼相觑,浑身的戒备只增不减,仿佛想即刻确认她就是挑衅侯府守卫数日的贼人。

      更何况,她的企图绝不止这么简单。

      云梧转头去看大公子,大公子正有条不紊地拿刀笔刻出一副面容的雏形,寥寥数笔,仿若琢磨佛经里的芸芸众生,极难忖度。

      卫酌是因为燕枝的话停下来的。

      她言语间难掩失落,卫酌便笑着让她再试试。

      燕枝在心底也笑:她学东西不算聪颖,纵使上辈子费尽心机变成卫酌的助力,临了亦落得个不能善终的下场。

      越是笨拙卑怯的婢女,越想得到一人夸赞,步履蹒跚地靠近时,总是不懂何为餍足。

      她按捺住不安又欢愉的神情,在他的视线里小心翼翼地揉捏这团泥面,郑重其事,学着前世的眉眼,偷瞧不远处始终温和谦逊的侯府公子。

      一举一动,盛满了昭然若揭的妄念。

      燕枝熟练地捏出无法入眼的泥人,泥人仰面躺在掌心,歪斜着触碰到她的手指。

      呼应着与安王府同出一辙的结局,轻轻松松便摔散了架。

      云梧觉得受了戏耍,不满地质问道:“这里不是安王府,容不得你放肆。”

      燕枝惊慌失措地抬头,只注意到轮椅里的卫酌,以及重新放进锦匣中的泥人。

      泥人的面目仍未明晰。

      卫酌拭去指腹软润的痕迹,吩咐云梧撤掉桌案上的香炉。

      在仅剩两人的佛堂后院,卫酌反倒耐心指点她,将搁置的刀笔递到她身前,“普天下并非能工巧匠才能领悟造化,若有心,万般皆易。”

      燕枝展开掌心的刀笔,凝视细刃上明灭的光亮,忽然牵扯出前世被万剐凌迟的记忆。

      四肢百骸泛起无知无觉的痛楚。

      卫酌最后站在权势簇拥的高位,仍是循循善诱的口吻,草草略过群臣呈上的前朝宫妃罪状,每走一步都将昔日过往化为乌有。

      “感情用事,不堪大用。”

      前世卫酌回应她拙劣的野心时,也是个十分称职的君子。

      燕枝坐在灯前看萦绕的飞蛾,手掌的温度逐渐冷却下来。

      轻缓地拂去白日到佛堂后院的前因后果,她手执芙蓉簪,指尖无端颤栗。

      卫酌……

      千载难逢。
      重来一世的时机让她见到这只被灯火断翅的飞蛾,亦觉得意味深长。

      到了翌日清晨,燕枝再度换上怯弱柔顺的表情,迈步往前,重复宴竹院对所有奴婢规定的每日章程。

      凌珠打着呵欠侍弄身边的花草枝叶,远远瞅着她走来,招手调侃道:“云梧已经传过话了,说大公子饶恕你了,你就不用还这般……赶早眼巴巴去正院受罚了吧?”

      凌珠闷笑两声,独自一人靠坐在亭柱旁,扬起手里胡乱应付的瓶花,恨不得立刻把燕枝拽到眼前,替她摆平周围这些难伺候的娇花嫩草。

      她平时就做不惯这些精细活,好不容易盯出了个燕枝,更不会放她走了。

      燕枝哪能不懂,凌珠那双狡黠的眼睛就没有从她脸上挪开过。

      她举着食盒想要挡住脸和略微发烫的耳尖,言语间既有被戳破心思的羞赧,又有被急事绊住的无奈,道:“今日我在厨房当值,董嬷嬷差人过来说夫人要给大公子备午膳,让宴竹院的婢女早些过去听吩咐。她们都忙得脱不开身,只能是我了。”

      “……”凌珠抱着肆意安.插的瓶花,气得翻出眼白道,“她们都金贵着呢,现在使唤你到院外去,你可别顶撞了董嬷嬷。”

      燕枝手提轻巧的食盒点点头,“大公子刚刚出府,我见到董嬷嬷,争取快些回来。”

      说着步伐便加快了些,踏出宴竹院之后,匆忙回头瞥见悬挂的匾额,无声地笑了笑。

      行至半道,经过长长的穿廊。
      最近扬言对她“失望透顶”的绾烟倏忽从暗处探出身来,捂住她尚未发出的惊叫,手抵唇边嘘声道:“还不快藏起来,等着被二公子发现吗?”

      燕枝虽然不解,但一听到侯府二公子的名头,动作瞬间放缓了,四肢僵硬,跟随绾烟躲进不起眼的角落。

      那敛正姿态自诩风流倜傥的卫长慕,似乎在府外别苑度过了一段温书用功的松快日子,路过时摇着折扇哼着曲儿,身后还追着个哭哭啼啼的娇柔婢女。

      婢女掌心捧着一块玉笔洗,两行清泪透出我见犹怜的娇艳,一张脸由于啜泣得太婉转,忍不住让人停下脚步。

      换作平常,卫长慕乐意见此胜景,可今日他是偷跑回来的,一早给母亲请安尚且要避着自个儿的老爹,哪能为了一个秉文院的婢女自讨苦吃?

      “父亲要秉文院的笔洗,你乖乖呈上便是。”

      他刚想呵斥,却发觉自己连这婢女叫什么名儿都记不住,干脆合上折扇敲了敲海棠玉洗,“别耽搁了,到了父亲跟前更不能说见过本公子。”

      婢女抽抽噎噎,脸色愈加苍白,也不肯走,就跪在卫长慕面前,抿紧唇角直摇头。

      燕枝安静地注视着前方,食盒悬在臂弯处,和绾烟靠得很近。

      卫长慕刚想抬脚踹走纠缠的麻烦时,不远处突然出现了细微的响动。

      “谁在那儿?”卫长慕不悦地看向暗面的拐角。

      绾烟正欲假装碰倒食盒的举动愣在原地。

      燕枝仓皇地滑落了臂弯里的食盒,蹲下.身捡拾之际,让卫长慕看清了两人的藏身之处。

      绾烟随即带着她来到卫长慕面前请罪,说她们两人只是路过,绝不敢故意探听什么,出了穿廊定不会走漏二公子的行踪。

      卫长慕却听得不耐烦。

      望着两人独属宴竹院的腰间配饰,卫长慕用折扇挑起燕枝的下颌,懒散道:“本公子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你叫燕枝,从安王府来的。”

      他自顾自笑出声来,“看来本公子得去跟安王世子讨要说法了。”

      燕枝仰着脖颈,勉力维持镇定的神色,又因为要攥紧食盒,双肩禁不住微微颤抖。

      无法反抗。
      亦没有能力讨好央求。

      而绾烟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跪伏在地面上,仿若眼盲口哑,很快就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卫长慕松开力道,打量着燕枝,话是接着那婢女之前的哀求说的,“她不用去了,你去送。”

      说完又将目光挪到这镂雕漆金的空食盒上,“听说兄长近来待你不薄,今日一见,你还当真有点本事。”

      “去送笔洗吧。”卫长慕刹那间心情大好。

      绾烟与那婢女顿时一齐朝她看来。

      原本谨小慎微的燕枝垂下眼睑,在心里轻描淡写道:这个时辰,殷氏该派人来寻了。

      她伏低于人前,眼里的情绪却十分平淡,“回禀二公子,夫人召奴婢过来听吩咐,待会儿为大公子送午膳,奴婢已经误了时辰……”

      燕枝左右为难,于是企图将脸埋得更沉,但下颌处的折扇好像更嗜好见识她的难堪。

      她的惶恐和无力就这般被迫展露着,单薄的身影显得越来越脆弱。

      穿廊尽头的脚步声亦越来越清晰。

      卫长慕收回折扇,说道:“也好。府外别苑一点儿意趣都没有,本公子还是得回府侍奉双亲。”

      他耸耸肩,一反常态,呈现出毫无恶意的表情。

      从那婢女掌心拿起这块海棠玉洗,饶有兴致地笑道:“罢了罢了,饶过你了。”

      他一手托着笔洗,一手轻摇折扇,离开时瞥了眼燕枝的脸:“本公子回来了,可得与兄长好好促膝长谈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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