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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掌中雀 ...

  •   得知要到正院领罚,燕枝一大早就等在院中,仿佛瞧见了什么,抬起仍有些许软绵的一只脚,轻缓地陷进泥里。

      待鞋底沾上朝露,又心不在焉地挪到旁侧。

      从踏进正院的那刻起,除了满目的竹木,熟知的路径,她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当初的呓语。

      婢女站在偌大的空庭深处,四下无人,清扫枯叶的窸窸窣窣,不轻不重地打在她的眉间。

      惊惶过后,她冷静下来,稍有风吹草动就忍不住朝前张望,唇齿吐露的字句和着细微的春风,几不可闻。

      燕枝重复着前世发生的一幕幕,偶尔停住手边的动作,瞥见自己的足印深浅不一,局促地藏进裙摆。

      然后在荷花缸中照了照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簪子。

      这簪子是绾烟的体己,给她的时候却借着安王妃的由头,说安王妃时常挂念着她,等安王世子奉旨娶妻过门,便将二人讨回。

      她和绾烟,原是安王妃口中最看重的婢女。

      之前绾烟把她拦在偏院房门内说的这番话,做全了姿态,情真意切。

      犹如糊弄三岁稚童,让她听了个笑话。

      “大公子素来不喜后院的阴私手段。你若想回去服侍安王妃,大可装作知错谄媚的模样,让大公子生厌。”绾烟把簪子塞进她的掌心。

      燕枝变了脸色,嗫嚅着没有反驳。

      一片妄想而已。

      绾烟见她攥着簪子手足无措。

      却不曾想,她今日妆容柔弱,恰是为了突出发髻上这支存有非分之想的芙蓉簪。

      燕枝眼底的笑意逐渐消散,想伸出手指触碰这簪,又忽然悬滞在半空,凝视着渺茫的水纹,心思飘得更远了。

      远到云梧已经向大公子禀报完府外院内诸事,察觉窗外突然没了动静,俯眺庭院中久久出神的婢女,仿佛临水照花,头上的芙蓉簪格外醒目。

      “公子且看,本以为罚她洒扫院子不说她能悔悟什么,至少知晓近来安分守己。”云梧皱眉直截了当道,“燕枝是夫人安排的,倘若她果真是安王府派来的细作,留她在宴竹院,恐怕会对大公子不利。”

      卫酌安静地听着,见窗下驻足呢喃的婢女仍呆愣在原地,便挪开视线,继续手执刀笔在竹简上誊抄古籍。

      云梧慌忙低下头,“属下多言了。”

      且不论大公子会如何处置宴竹院里的细作,燕枝的去留亦轮不着他置喙。

      近来是他多有僭越。

      云梧恭敬地候在大公子身侧,告诫自己不再关注院中之人。

      一个贪图富贵的婢女而已,本就不足为惧。

      当越过头顶的目光尽数收回时,燕枝也在心里随声附和道。

      于是洒扫正院的第一日,无人理睬,她并未应了偏院婢女们的揣测,得到大公子召见。

      凌珠闻言,时不时宽慰她两句,将她领到小厨房做了道水粉汤圆,搅和着氤氲的锅气,斟酌道:“夫人总把大公子和二公子混为一谈。我们这些做奴婢的,除了听从安排,其实在宴竹院混混日子也算不错。大公子待人宽仁,平日里管束下人鲜少打罚,大不了就回禀夫人逐出宴竹院……”

      似乎想到什么,凌珠嘴里的话突然被噎住了,她伸手无意识地划拉眼前的水雾,欲盖弥彰地说道,“坏了,粘住了。”

      燕枝赶忙从凌珠手里接过勺柄,又见凌珠熄灭灶火后一脸懵然,不禁捂着袖子笑出声来,“凌珠姐姐,你这胡乱糊脸的本事我也要学吗?”

      凌珠赶紧舀水照了照,这下一张俏脸红得更厉害了,边收拾残局,边嗔怪道:“惯会打趣我了!对付绾烟她们怎么嘴皮子没这么利索?”

      话刚说到这儿,凌珠就看到燕枝埋头吃着,只能抻平袖子哼了一声,坐在旁侧,抬手便想去捉她发髻上的簪子。

      燕枝捧着小碗歪头躲过,吹了口热气,指腹贴着碗底,忙不迭扔到桌上。

      “瞧你这心急火燎的模样。”凌珠递帕子给她擦手,指了指簪子,“绾烟出的馊主意你还真信了?之前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婢女,有哪个入了大公子的眼了?”

      “跟谁你都不计较。换作从前,我可不会搭理你。”

      换作从前——

      燕枝唇畔的笑涡眇眇忽忽,从凌珠找上她的那刻起,句句所言真假参半,临了只不过多了声歉疚罢了。

      “所以凌珠姐姐,现在可以吃了吧?”
      燕枝凝视着浮在浊汤里的大小粉丸,连连可惜道。

      “罢了。”凌珠扶额摇头。
      最后只能再三提醒她,绾烟向来对她不安好心,她不必事事任人摆布。

      都是侯府后院的奴婢,只要自个儿循规蹈矩,谁也奈何不了谁。

      燕枝对着窗外无奈地应答着。

      直到夕阳落到山尖,她转脸望着房里“不安好心”的绾烟,低声询问道:“我该去正院洒扫了。再晚些,会被大公子撞见……”

      绾烟站在她身后置若罔闻,继续为她眼侧添上一笔,但见她急出泪眼,忍不住在镜中偷瞧,便厉声说道:“怕什么。安王妃是值得效忠的好主子,你我早晚都得回去,等出了这宴竹院,自然有人接应我们。”

      “侯夫人最爱脸面,你不让大公子彻底厌恶,莫非要夫人亲自来请你?”

      绾烟不容她有片刻喘.息,接着说,“夫人格外开恩亦是看在与王妃有多年交情的份上,如今倒是委屈你了?”

      燕枝瞥见铜镜里弱不胜衣的婢女,未免显得自己太不识好歹,于是迟疑着拿手帕轻抵意欲盈出的水痕——注视这眼尾揉现的殊色,百啭莹润,多了分可欺可怜。

      绾烟不耐地叮嘱她别脏了妆面,再往发髻上插.好精致的芙蓉簪时,左右打量了许久,又记起安王妃的话来。

      空有貌美皮囊的女子,做棋子最合适;

      倘若内里多长了颗玲珑心,就得早早了断。

      绾烟若有所思,目送燕枝茫然失措的身影消失后,竟笑自己居然开始抬举旁人了。

      燕枝蠢就蠢在,

      妄想得主子垂青。

      她穿行于前尘旧物和今夕覆辙间,闭上眼扫去石阶上的灰尘枯叶,一直背对逐渐黯淡的天光,拂去前路的阻碍。

      在天穹的光亮湮灭之前,她亟需有人掌灯。

      可还没等多久便觉得有些犯困,她只好自己去找那掌灯之人。

      庭院深处有几段曲折的幽径,到了池岸水榭,四周透亮,很快正院也挂上了灯笼,朝远处熠耀着,目之所及,与方才来路判若云泥。

      燕枝的步子缓慢徘徊,踏上水榭的瞬间,上辈子和卫酌的种种痴缠仿佛近在咫尺。

      错了。

      燕枝轻触尚能发声的咽喉,暗自笑道:

      至始至终,被魇住的只有她。

      卫酌还是当初的卫酌,于水榭垂钓这夜,他身着鲛青色的锦袍,端坐在轮椅中翻看膝上摆放的一卷残谱。

      那时的燕枝缄默垂首,攥紧的掌心沁着薄汗,满心想着仪态,根本无暇顾及卫酌正听什么,看什么。

      而今她立在身后,接近时匆匆一瞥,便知他手里这卷既非琴师孤本,亦非古寺棋局。

      倒像极了剑谱。

      卫酌用剑,年少名动京城,后来双腿残废就对外荒废,专心礼部公务。

      前世她总喟叹上苍磨砺,让卫酌失意不得志,却不知她从来一厢情愿,以为凭自己微薄之力便能助其平步青云。

      可笑她终于在深宫高墙内立足造势,叛军破城时,卫酌双腿安然无恙,手执长剑掌玉玺,做了这改朝换代的第一大功臣。

      卫酌骗天下人,她不过是这其中一粟,说到底,谁在乎棋子作何感想?

      趁手就用,用得不称心,处置便是。

      好似这池里的游鱼,垂钓之人竿丝并无所向,微微浮沉于水面,就难以按捺举止。

      燕枝随即望向石桌上丝毫未动的鱼饵,意识到自己又坏了规矩,双眼低垂,敛身羞怯道:“奴婢、见过大公子。”

      她记得,前世她做的是饵。

      眼下,

      鱼儿正等着咬钩。

      卫酌看着眼前恰如浊世芙蓉的柔弱婢女,留意到她发髻上的簪,忽而想起她被殷氏强塞进宴竹院那日,两人的对话。

      燕枝说,若能博得侯府大公子青睐,事成之后,只求一个自由身。

      卫酌的视线从未在她身上过久停留,他合上残谱,并不担忧她能揣测出什么多余的意图,毕竟除了舞文弄墨,以昔日战功封侯的宁昌侯府,出现几本剑谱亦是稀松平常。

      残谱置于膝上,亭榭四周水光粼动,鱼跃水间,灯影映照着一团和气,正值微风徐来之际,石桌上的荼白瓷碟便落入卫酌掌中。

      燕枝仍垂首立于旁侧,不去看这鱼饵抛入水面,抛离最近的竿丝,群鱼争相吞食的动静。

      “母亲对侯府众人管教严厉了些。你原有更好的去处,离开宴竹院和安王府,或许比当初的打算更容易。”

      卫酌散去指腹拈持的鱼饵,缓缓惊起的涟漪如一片坠入疏朗月色的罗袂,“你若想明白了,我自会请示母亲,放你离开京城。”

      整座水榭,只听得此言绕浮耳畔,似有转圜余地,实则已然剖开她的倚仗,见她稍有游移,必定不能留她。

      燕枝在袖中蜷紧的手指凝滞了。

      几乎等到那鱼快要跃向池岸,她才从万千思绪中惊醒,这时卫酌腾出一只手,不疾不徐地翻阅剑谱。

      而她双腿定在那儿,身体却禁不住颤了颤,明明想要顺从地躬身行礼,但眼里总有未折断的希冀,她想留在宴竹院,哪怕做个洒扫婢女……

      她跪伏在地,俯瞰着身前含混迷蒙的影子,慌惑忐忑的模样被垂落的发丝遮掩,“奴婢知错了,求大公子不要赶走奴婢。”

      错?

      她何错之有?

      燕枝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显出几分纯粹。
      她害怕地认着错,仿佛为了勉力讨好眼前人,无论什么她都能认下。

      所念所想,原本不用深究亦能轻易看透。

      卫酌望着池中追逐鱼饵的一尾锦鲤,它游弋得太慢,远远落到最后,看群鱼争抢吞食着,便缓缓停在靠近他的地方,浮出水面,盯紧那荼白的瓷碟,满眼无辜。

      终于,他给了别的机会。

      燕枝走出水榭,探了探心口,回望正院明灭的灯火,脚步踌躇,却哑然失笑。

      洒扫正院的第二日,她没有因卫酌的试探夜不能寐,全须全尾地踏进偏院时,倒有两人始料不及。

      绾烟推门进来,蹙眉沉声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莫不是真要侯夫人当面来请你?”

      她质问之际,燕枝正全神贯注地拆着发髻,被忽然的声响惊吓,手一歪,碰掉了铜镜。

      绾烟抱臂倚桌,没好气地踢走脚边碍眼的东西。

      燕枝赶忙护着巴掌大的镜子,拿手帕仔细擦拭,见上面没有现出裂痕,方才松了口气。

      把簪子交还绾烟,她乖巧地站在一旁,受到话里的恫吓,有些心神不安。

      绾烟瞧着她这副模样,竟然难得没有继续讥讽,耐着性子问道:“大公子赶你走了?”

      燕枝捏着衣袖,不敢作答。

      “……”绾烟气结。

      临走前撂下簪子,“别忘了,你是安王府的奴婢。”

      一番话就能彻底断绝她在宁昌侯府的后路。

      燕枝静默地看着绾烟消失在门外,捋顺颈侧的乱发,将那芙蓉簪屈指勾住,触及眉间的一瞬,比窗外的春寒凉了些。

      自顾自倒了杯茶,她瞥了眼抛回原地的簪子,看向半空高悬的月亮,慢吞吞地小口喝着。

      支肘把玩铜镜,她扬起笑涡,想到前世选她作饵的卫酌,似乎一切都近在眼前。

      接连几日,偏院都显得极为清静。

      但很快,另一个疑心重重的人找到了她。

      云梧说大公子今日召她到正院,不再是洒扫庭院,而是去侯爷原配夫人的住所整理佛经。

      燕枝十分不解,可转念一想,大公子既然允她留在宴竹院,便不会食言。

      更何况,她应当沉浸在大公子特许差事的雀跃中受宠若惊。

      燕枝跟着云梧到了正院深处。

      踩着石阶,越往里走斑竹越繁茂,她便想起了卫酌亡母猝然逝去的缘由。

      上辈子卫酌从未释怀。

      现如今,他也不会容忍旁人冒犯。

      燕枝迟迟不肯迈步往前,望着冷脸带路的云梧,低声道:“听说大公子喜静,抄录佛经时皆屏退左右……”

      话音未落,云梧的目光便挪到她的头顶,“废话真多。”

      他径直大步朝院门走去,燕枝只好亦步亦趋,匆忙赶上后,方才看清院中陈设。

      与前世别无二致。

      紧锁的佛堂窗户未敞,正对着她,昭示着时常来此追念之人还未前来。

      燕枝呆愣了片刻,回头看了看云梧,见他就停在台阶下,抛了把钥匙给她。

      她慌张接过,勉强点点头,手指碰到冰冷的门沿,开始遂了云梧的心思。

      伸手想要推开门的刹那——

      轮椅倾轧的响动由远及近。

      燕枝晃神间,失手摔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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