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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掌中雀 ...

  •   正想着,有抽抽噎噎的女声传来。

      不远处的外院婢女跪伏在地,一张脸躲在双臂间,听侯府夫人跟前的嬷嬷训话。

      身为殷氏乳母,董嬷嬷自诩管教过后院无数奴婢,惯会装架子,断不会在长廊下失了仪态。

      燕枝哂然一笑,上次董嬷嬷对着她破口大骂还是为了殷氏独子卫长慕。

      这次……燕枝瞥了眼腰间挂着秉文院配饰的婢女,再去瞧董嬷嬷脚边打散的书囊,其间隐约滚出的边角,让过往的婢女看得面红耳赤。

      看来侯府二公子并不像外人道的那般刻苦用功。

      可惜这婢女心思活络,到头来免不了被殷氏一顿责罚。

      燕枝见时辰有些晚了,便没有在此久留。

      等回到宴竹院,脚尖刚触及偏院门槛,她就和凌珠打了个照面。凌珠在果盘里挑挑拣拣,嘴里还囤着半颗甜枣,含糊道:“你赶得真巧,方才开了一局,你觉得大公子的胜算有几分?”

      燕枝迷惑抬眼,“大公子找到法子跟皇上交差了吗?”

      礼部为镇国将军府备好的贺礼单迟迟未呈到老皇帝的案头,想必卫酌当下另有盘算。

      当然,燕枝知道凌珠说的并非这件事。

      凌珠双手各捏着圆枣,一眼指卫长慕,一眼指卫酌,凑近她的耳畔,嘘声张望,“二公子刚被大公子叫来询问课业,两人不欢而散。用不了半盏茶的功夫,侯爷肯定要派人来请大公子。”

      “你说侯爷一向偏袒二公子,大公子这晚膳还吃得上吗?”

      凌珠叹了口气,觉得这赌局更没意思了。

      燕枝将袖中手帕递过去,指腹轻抵唇边,低笑道:“再不擦擦嘴,凌珠姐姐的晚饭也快没有着落了。”

      凌珠愣住,旋即扯下帕子遮脸,待回了神,扬手便把两颗碍眼的圆枣扔给她。

      她没接住,双脚甚至抢先避开了,于是枣子恰巧砸到云梧的剑鞘上,“铮铮”蹦远了。

      “……”从正院前来的云梧眉头一跳。

      目不斜视往里走,小厨房顿时噤若寒蝉,云梧略过她,随意指派了几个婢女去正院伺候晚膳。

      众婢中有人难掩雀跃。

      凌珠因为贪吃被当场抓了正形,如今和她一样,瞅着云梧走后的热闹小厨房,无精打采的,对窗摇头。

      只不过,凌珠愁的是肚里空空,而她这愁是拿来诓人的。

      至少在绾烟的视线里,她时运不济,躲闪到一旁的动作显得异常落寞。

      绾烟自认看穿了她,借腹内拘急的由头,让她顶替自己去正院伺候晚膳。

      众婢互相使眼色,以为绾烟故意叫她前去触怒大公子。

      上次云梧剑指燕枝,已然惊动了夫人身边的董嬷嬷,倘若再闹出笑话,宴竹院就再也容不下她了。

      燕枝在心底随声附和之余,不禁屈指拨弄衣袖内侧的绣纹,瞧了瞧欲言又止的凌珠。

      凌珠见绾烟离开,本想刻意浇灭这难得的希冀,但转瞬间又改变了主意,贴近她耳畔说了几句,约莫是正院的规矩,以及大公子的喜恶。

      “没准晚膳很快就被撤下了。”凌珠说话间透出冷哼,直言绾烟打得一手好算盘,无论燕枝去不去,对她都没有半点坏处。

      左右燕枝这张脸,只能藏在回廊穿梭的婢女中,泥塑似的,等候正院主子的差遣。

      一行婢女终于来到正院。

      走到天光褪却的屋檐下,门窗内看不分明,燕枝提了灯,脚步落到最后,打量地面上交错徘徊的诸多倩影,目光逐渐挪到前世的旧景上。

      正如当初那满纸罪状,忽有一日重现眼前,竟生出些许讥诮,可怜起她过去的愚钝和痴妄。

      的确,上辈子她总是做蠢事。

      燕枝抬头瞧了瞧枝桠横斜的浓阴,裙摆下的鞋尖轻绕着身前的影子——

      背对她的婢女突然惊惶跪地,低眉颤声道:“侯爷居然亲自来了!”

      随着满院跪伏的动静,云梧率先出来迎接,但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被宁昌侯扬手中止。

      宁昌侯早年随皇帝征战沙场,步伐带着凌锐,走进门槛的那一步却倏忽缓和了两分,脸上的表情有些迟钝,模糊间看到了自己那病死的原配夫人。

      卫酌肖似其母,性子喜好也极像,在宴竹院待久了,总能让他想起当年的一幕幕,想到……让他片刻都不得喘|息。

      燕枝站起身,立在房门前的台阶下端,一双笑眼旁观着,视线越过宁昌侯,望见轮椅转向桌沿的瞬息,那件垂膝覆履的元青袍子。

      卫酌守着其母生前住所,既不更名亦不挪动昔日陈设,时间长了,宴竹院就成了一道父子隔阂。

      更何况,如今的侯夫人殷氏眼馋触手可及的爵位已久,携子争宠不在少数,就连卫长慕自小习武的招式都是请人刻意点拨过的。

      请的是侯爷在军营里相识的旧友,练的是侯爷征战沙场的骁勇事迹。

      子承父业,宁昌侯岂能不动容?

      哪怕卫长慕近来日渐荒唐,宁昌侯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面上骂他年轻气盛,背地里替他斡旋,给他善后。

      京城坊间人人说道,卫酌输在没了亲娘,输在这双意外残废的腿上。
      可纨绔何其多?君子德行才是朝野推崇的典范。

      自始至终,卫酌都占尽先机。
      到后来做了首辅,即便手里沾了血,亦是顺天命,应民心,不得已而为之。

      燕枝停留的目光从前世过往中抽离,她仍旧独自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听身边婢女疑惑侯爷震怒的场面不似以前,直到一声“用膳”惊醒众人,婢女们方才鱼贯而入。

      侯爷破天荒肯在宴竹院用膳。
      菜肴完毕,却无人敢在侯爷和大公子眼皮底下伺候。

      捧着碗筷的婢女手脚抖得像筛糠,眼泪正欲落下,便看到有同行的婢女朝她身后使眼色。

      还未来得及动什么歪心思,面前蓦然映出一盏灯,燕枝同样忐忑的神情里掠过些许无奈。

      将提的灯笼和她换过。
      燕枝想,这随时都可能丢了性命的差事终归要落到自己头上。
      当初是被迫,眼下是作饵……无论如何,她都很高兴。

      燕枝低首跨过房门,随着细微的脚步踏至地面上,四周浸透的光剔透刺来。

      云梧顿时发怔,投向她的视线颇有些意外,像是想起什么,旋即看向大公子。

      卫酌还在与宁昌侯思忖早朝时老皇帝让总管太监解梦一事,说是皇帝梦里有位大臣夜半行刺,口口声声要颠覆江山社稷。

      涉及谋逆,朝中大臣纷纷誓死以证忠心。
      谁料老皇帝捧腹大笑,念了句春闱将至,又催促安王府和镇远将军府两家的婚事,满意地离开了。

      宁昌侯越想越惶恐,能心平气和地坐在宴竹院已实属不易,难得牵挂起自己这个不太满意的嫡长子,不免多关心了几句。

      燕枝却知晓,宁昌侯此言不过是顾及侯府满门,借机告诫卫酌莫要掺和镇远将军府的事,置身事外罢了。

      虽然礼部早就把棘手的烂摊子扔给了卫酌。
      而卫酌应许的时日所剩无几。

      身在侯府,卫酌向来遵循纲常,待窗外断续的风声揭过这番话茬,只作颔首,屈指摩挲温热的杯壁,扫视桌上丰盛的菜肴,静息了一瞬,主动提及卫长慕“试春闱”之事。

      自始至终,卫酌看到她了,又从未当她的确存在。
      燕枝想,她就这般站在距离他两臂之遥的地方,身体略微发颤,神色局促,将手递出的刹那,元青色的影子正在眼中印得深刻。

      仿佛在等,踌躇时,双脚不敢再近前,脑子空空的,却仍慌乱地想放置好碗筷交差。

      明明与院里的婢女意图相同,只是方式太卑怯,很快就被人发觉。

      宁昌侯约莫瞥见一箸饭中香糯莹软,怕是看花了眼,想循迹寻觅的刹那,忽而对上云梧恭顺至极的那张脸。

      燕枝瞧见掌心空无一物,云梧截下她的差事,半步越到她面前,把她挡了个严严实实,不禁兴味盎然。

      “还不快退下!”
      这句话似乎让她重温了几日前云梧执剑封喉的杀意。

      宁昌侯拧眉,“主子还没发话,下人插什么嘴。”
      接着就挑剔起宴竹院的规矩来,质问卫酌,“你好歹吃朝廷俸禄,自己院子里的事都管不明白,日后岂不辱没了祖业?”

      宁昌侯面上气愤难平,还不忘抓住方才端倪,意有所指道:“一群奴婢闲散惯了,竟连伺候主子用膳的分内事都做不好。”

      侯爷不悦,里外又跪倒一大片。

      卫酌唤人给父亲添茶,不再留意地面上瑟缩惶惑的婢女,注视着杯底纠缠的浮叶说道:“父亲教训得是。云梧,去请示母亲,让董嬷嬷过来。”

      话音未落,底下的婢女紧攥衣袖,垂在脖颈前的脸吓得霎时愣住。

      失魂落魄的窘迫全无最初频频偷瞄的灵动。

      卫酌私以为,燕枝似鱼游釜中,皮囊和心眼更是脆弱,能做安王府的暗探倒有些勉强。

      一个生性怯懦的女子,使出浑身解数,去谄媚,攻心算计,尚不知博来的富贵能受用几时,最后是死是活……

      燕枝慢吞吞地挑拣前世往昔,茶水翻落的细微粼光映在地面上,掩饰了她眼底掠过的深意。

      执迷于怒火的宁昌侯亦僵了片刻,任凭云梧给他忙不迭地擦拭衣袖,盯着云梧背后辨不清容貌的婢女,正要开口。

      董嬷嬷像是不久前寻错了院子,嘴边的惊诧还未消去,迈步跨进宴竹院就直奔宁昌侯。
      一见侯爷便跪地捂着心窝为难道:“侯爷,夫人被二公子气病了,不仅晚膳没动筷,而且心乱得厉害……奴婢已经派人去请郎中了,可夫人她……侯爷您快去瞧瞧吧。”

      听到这儿宁昌侯哪还顾得上“惩治”奴婢,临了不知骂谁是个混账,夺过仆从手里的灯笼便疾步离去。

      看人急急忙忙说一通谎言,再望见满桌散了烟气的饭菜,燕枝突然觉得云梧失手漾出的茶水甚是碍眼,沾污了元青衣袍下的影子。

      无人能阻挠卫酌的心愿。

      燕枝站起身来,殷切又犹豫地拦在卫酌身前,听到轮椅停滞的声响,紧闭双眼,憋红了耳根,“奴婢甘愿受罚,还请大公子发落。”

      一副乖巧入局的模样。

      奈何卫酌在春日刺冷的风中,渐渐失去了短暂的兴致。

      燕枝坐在石阶上抱膝环臂,怅然若失地凝望着,直到卫酌彻底远去——
      伸手触到轮椅碾过的痕迹,留在原处轻柔地喃喃道:“当然,亦无人能阻挠我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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