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薄情（重生）》挽我

5、掌中雀

　　而燕枝也大概记得，云梧是卫酌身边跟得最久的忠仆。

　　在她将被凌迟那日，辅佐新帝登基的首辅大人不曾现身，云梧却和宣旨的太监站到一处，怜悯地望着她，叹她作茧自缚，叹她自食恶果。

　　当时过往……恰如这道落至头顶的目光，仿佛一抬眼就能撞上剑刃萧寒。

　　燕枝不禁想起那盏被劈裂的宫灯，皇城易主，卫酌身在层层甲胄中，替新帝剜掉了疤，位极人臣。

　　忽然有些发笑。

　　再与云梧迎面对上时，她慌张抬眼，眼里却尽是懵腾。

　　云梧出剑极快，沉着脸看燕枝乍地躲到某个婢女的衣袖后面，猛然间被掐住了力道，剑势一滞。

　　绾烟更是措手不及，紧盯直指鼻尖的长剑，浑身僵硬。

　　只听一声钝响，新换的瓶花摔到地面上砸出浅坑。

　　燕枝庆幸地护住怀里这瓶如意，拿铜瓶抵住胸口，低头瞥见绾烟失手摔瓶，掌心正极力克制着，掩藏在袖中。

　　明明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却装得过分木讷。

　　于是她缓缓牵住绾烟的衣袖，察觉到身前婢女臂弯轻颤，不禁露出半张脸来，和云梧隔远对视——

　　剑气逼人。
　　她的目光越过他，似乎在寻找什么。

　　然后，飞快掩饰的失落，甚至来不及在脸上留下痕迹。

　　云梧岂会不知她挖空心思想做什么？

　　他拧眉收剑，反瞪燕枝一眼，不再留意绾烟的动作，在离开之前环顾四周，告诫道：“宴竹院只有一个主子。大公子宽宥，却也容不下宵小作祟。”

　　话中意有所指，好像洞穿了她的钻营，将她曝于人前。

　　是了，那日卫酌在衔英楼观刑，云梧是见过她的。

　　但她倒并非最慌的那个，燕枝瞧着云梧走出门槛，刚刚打起精神，指腹触及的衣料便被瞬间抽离。

　　绾烟满脸嫌弃，往旁边避了两步。

　　周遭顿时响起阵阵嘀咕。

　　言语间除了对云梧无名火的牢骚外，还有对她招惹云梧的冷嘲。

　　惹谁不好？偏偏让大公子身边的人厌嫌……连着她们这些池鱼也遭殃，云梧肯定不许她们接近大公子了。

　　一众婢女纷纷与她划清界限，生怕云梧此行就是大公子的意思，大公子不悦，躲还来不及呢，她们可没那闲工夫瞧热闹。

　　哪怕她是侯夫人召见过的。

　　踏进了宴竹院，是个什么命数，谁又拿捏得清楚？

　　何况卫酌一早便派人盯紧了她。

　　燕枝走进暗处无时不在的眼睛里，身形含怯，听着周遭阵阵落石声，抱着瓶花心生惶惑。

　　云梧看完她的狼狈这才真正离开，无人知晓昏暗不透光的房檐后曾有过细微动静。

　　燕枝将铜瓶放归原位，认真地尝试了每个方向，停了几息，从叶隙中看到绾烟恢复常态，使唤同行的婢女扫去地面的水渍。

　　有人捞起湿透的花枝扔到泥污里，用脚底碾压，扫来杂草瓦砾盖住，转头睨着她的表情学到了绾烟的十之一二。

　　凌珠循着婢女的视线向她凑近，左右瞧了一圈，抱着胳膊打趣道：“都是安王府撵出来的，原来也分三六九等。你这脾性，任人搓圆捏扁，一点儿乐趣也没有。”

　　夫人也就看中她这身皮囊罢了。

　　打量过后，凌珠在心里又添上一句：要是当真靠着皮囊得了宠，受尽欺负是小，恐怕最后连个侍妾的名头都守不住。

　　夫人对府中奴婢管束严苛，到头来，兴许她们连做通房的资格都没有。

　　看在早先汲水忘记给她指路的份上，凌珠搬来铜瓶在窗前胡乱挨着，冲她耳语道：“大公子平日公务在身，只有晚膳前后才会差人伺候。你得罪了云梧，最近绕开正院走吧。”

　　攀高枝的美梦就别做了。

　　燕枝张着双眼眨了眨，一边点头一边替她摆好张牙舞爪的瓶花，满意过后，倏忽反应过来，茫然费解地望着她，然后开始伸出手指细数近来有做过哪些惹到云梧的事？

　　“行了，别掰手指了，”凌珠扶额叹气，拿衣袖挡住说话，“要想见到大公子并非难事，但要让大公子记住你……”

　　燕枝赶忙遮住耳朵，露出的耳尖红得发烫，“凌珠姐姐，我得去赶绣活了！”

　　话音刚落，凌珠眼见她步子虽迈得小，人却一溜烟没了踪影。

　　晚膳时分，一场骤雨袭来。

　　整个宴竹院全是手忙脚乱的奴婢，大风掀翻的瓶花滚落在地。

　　燕枝正支起半扇窗驱散厨房的炊烟，啪嗒的雨珠跳进来，被正院赶出来的婢女湿透了衣裙，吵吵嚷嚷地取下托人买的别致簪子，往木凳上一坐，嘴里倒豆子似的，把还没捂热的消息说了出来。

　　听说侯爷急召，大公子没来得及用膳便匆忙离开了院子。

　　这一去便彻夜未归。

　　也不知后来卫酌回过几趟，燕枝远远地站在回廊深处，看到他身着官袍坐在轮椅里，手边放着未启封的书信，跟云梧吩咐了一句。

　　燕枝摊开掌心，数着指节想起最近的京城还有件谈得上震惊朝野的荒唐事。

　　镇远大将军筹备嫁女，老皇帝极爱凑热闹，必定会将彰显君臣之谊的苦差事扔给礼部。

　　宋唯玉嫁给安王世子，犹如明珠蒙尘，坊间再适时传出郡主有意逃婚的谣言……而谣言所指，牵扯到宁昌侯府大公子卫酌，难免波及仕途人脉。

　　为春闱诸事，礼部已然焦头烂额，突现此等麻烦断不会只煎熬一人。卫酌是否清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如何送出一份深得圣心的礼物。

　　哪怕将这烫手山芋甩到卫酌身上也是良策。

　　皇帝忌惮群臣勾结，卫酌虽不管送礼这事，但宁昌侯终日提心吊胆，怕只怕卫长慕春闱受人非议，倘若宋唯玉真的逃了，侯府上下都有欺君之嫌。

　　思来想去，卫酌毫无退路。

　　避完风头的卫长慕几次三番路过宴竹院，就差把飞扬跋扈写到脸上了。

　　而云梧近来活得像个炮仗，对承了安王府的人情又将人塞到宴竹院的殷氏母子气不过，一撞见她们这群和安王府、殷氏母子皆有瓜葛的婢女，就更加不顺眼了。

　　燕枝首当其冲，被晾了数日，每次晚膳伺候的婢女中，都没有她。

　　凌珠仍旧懒懒地趴在院里小厨房的木桌上，目送满脸欣喜的婢女快步走远，顺手将一只鹅梨扔给燕枝。

　　燕枝小口吃着梨，静默地瞧着熄灭的灶火，眼里的沮丧看得凌珠直摇头。

　　仔细去瞧，燕枝的双眼分明是冷的，凝视着炊烟没有轮廓的影子，继续听扎堆的婢女遮遮掩掩议论后宅事。

　　譬如侯府二公子突然修身养性，势要春闱夺筹；

　　譬如安王世子大婚在即，夜里偷偷翻|墙出去眠花宿柳被人撞破；

　　譬如……

　　燕枝吃完鹅梨便靠坐在窗前打盹，听不清凌珠又接上了什么话，直到有婢女推了她一把，她睁开双眼，对上绾烟的目光。

　　燕枝转了转胳膊，将视线挪动到桌面的木筷上。

　　游鱼般来到绾烟身侧，摆好碗筷，她只手托腮道：“绾烟姐姐，快吃吧，当心饭菜放凉了。”

　　“……”
　　绾烟收回执筷的力道，挡住手掌隐约的薄茧。
　　见她眉眼一弯，随即打斜她的木筷。

　　刚要绷紧脸色训斥，却听燕枝附耳低语，“绾烟姐姐这鞋与净扫的婢女重了样式，穿错了鞋，别人可会寻到院里来的。我房里做了新鞋，赔给姐姐好吗？”

　　绾烟清晰地听到脑中弦断的声响，眼底掠过杀意，一转头，燕枝正笔直坐在凳上，探手招呼囫囵吞食的凌珠，不小心把推过她的婢女挤了出去。

　　看起来竟让人有些怀疑，燕枝到底是聪明还是蠢钝？仔细想来，绾烟又嗤笑多此一举，一个依仗皮囊的玩物罢了。

　　燕枝能活到几时，还不是主家一句话的事。

　　绾烟不耐，从这群说笑的婢女中走出房门，像是不想掺和众人的嬉闹，望着灯影笼罩的几道门，只觉愈发倒胃口。

　　待夜色沉到眼前仅剩一片黑暗，连偏院的鸟鸣都听不真切了，燕枝瞥见这张空榻，将新鞋放回房中。

　　未免惊动熟睡的婢女，她站在檐下停留半刻，最后决定提着灯笼往外走。

　　更深露重，沾湿的鞋面覆着草芥，她沿途踩了好几节枯枝，终于迎面撞上慌张奔来的绾烟。

　　绾烟顺着灯笼看见她，霎时愣在原处。

　　然后快步近前，说了句：“没走就好。”

　　绾烟作势松了口气，就像刚从如厕的东北角忐忑回来，挽着她提灯的手，步子跟得很乱。

　　燕枝被绾烟挟着走了一段路，等踏进偏院，后知后觉地取下灯笼，不禁张口想说什么，绾烟却瞪着她道：“办事也是个温吞性子，下回不叫你了。”

　　说完便钻进房里，拿巴掌大的铜镜照了照鞋边的泥污，随手脱了鞋扔进竹篓里，准备明早送往浆洗房。

　　仿佛对她言明，在浆洗房领错了鞋也是常有的事。

　　燕枝坐在床榻上，指腹捏着一双新鞋，对窗审视了许久。

　　用针尖轻缓地描出一道弯，她收起针线，望着紧闭的房门，又数了两日。

　　绾烟对当夜之事只字未提。

　　直到她面不改色收了鞋，就连凌珠亦看出她态度有变，燕枝却忙着从偏院婢女的口中打听大公子的行踪。

　　凌珠笑燕枝沉不住气，大公子近来琐事缠身，甚少回府，哪怕遇到了，还得防着云梧使坏，再等些日子也无妨。

　　燕枝心不在焉随声附和，走神之余险些被桌腿绊倒——

　　绾烟鄙夷地扫视她，明明不愿与她白费唇舌，却又趁着无人之际给她透露了更多道听途说的消息。

　　绾烟说，卫酌闲暇时总会到正院先夫人的住所抄录佛经。

　　燕枝似乎了然，原来绾烟常常夜里偷跑去正院。

　　绾烟知道她信了。

　　她瞧着绾烟身后逐渐淡去的阴影，过往因果似有预兆。

　　足底踩上石阶，燕枝不禁想到此后某日云梧冷脸执剑的场景，对头顶的暖阳抱怨道：“绾烟……过奈何桥会哭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