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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掌中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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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枝注视着廊下数铜板的婢女,只见她低头抚弄掌心,头顶有风扫过却毫无警觉,直到一只小青虫掉落到衣袖上——突然的一声惊叫钻进众人耳隙,婢女手中的铜板也随即砸到地面上。
躲在绾烟身侧的几人面面相觑,回头看方才引路的老嬷嬷,哪儿还有半个人影?只剩下空荡荡的院门,须臾间,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像是不打自招,将被迫沦落宴竹院的委屈袒露得明明白白:伺候不得势的主子,便肖想不了出头之日。
燕枝瞧了她们一会儿,藏在裙角的足尖悄无声息地转了转,鞋面停在婢女跌倒的方向。
往前走了几步,燕枝蹲下|身来捡拾地上的铜板,她比婢女刚刚的动作更仔细,捏起铜板数全后,又拿出帕子擦拭。
递到眼前的时候,凌珠古怪地望着她,却也没忘了捧回铜板再数一遍,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坐在冰凉的石砖上瞪着残留湿痕的衣袖。
燕枝的帕子十分轻缓,很快又沾去了碍眼的脏污。
凌珠看她把拎高的帕子收到身后,伸出另一只手,谨慎地试探道:“这位姐姐……我们是跟着你吗?”
凌珠这次抬头将她瞧了个真切。
或许是因为拿人做赌注和正主打了个照面,亦或许是后院的传闻太过不堪,此时的燕枝在凌珠眼中,至少这副谨小慎微的乖顺模样,连同唇角的笑窝就能叫她不知不觉软下心肠。
燕枝这双眼,和那群隔远旁观的婢女相较起来,竟然干净多了。
凌珠少了几分最初的戒备,待重新站到众人面前时,掸了掸衣裙,一边装好铜板一边抱怨道:“院里的管事嬷嬷回乡探亲了,她们都各过各的,你们这批新来的可别赖上我啊……好吧,我带你们去偏院。”
说完还是不放心地瞅了眼燕枝。
燕枝点点头,小声迈着步子紧随其后,看得绾烟心底纳闷,并未发现隐蔽在角落的护卫。
一夜相安无事。
翌日拂晓凌珠本想独自去井边打水,岂料有人提着针箜篮追上来,呼吸还没喘匀便牵住了她的胳膊。
果然是燕枝。
凌珠掩去眼里的慌乱,故意躲开她的手,不耐道:“不是说好别跟着我吗?”
却见燕枝疑惑地看向她,扬起臂弯挂着的针箜篮,嘘声道:“凌珠姐姐误会了。我正巧要找地方做绣活,谁知姐姐也起得这么早。”
凌珠听罢暗中更加戒备,没好气地默许她走在旁侧,“宴竹院白日清闲,你赶这时辰做什么?”
燕枝只是抱着针箜篮泄气道:“之前洗坏了鞋,我怕她们取笑。我们初来乍到,白日躲闲总归惹眼,倘若被夫人知晓……”
凌珠噗嗤笑出声来,表情终于率先平静,等两人到了水井边,仿佛再也按捺不住活络的心思,反问道:“你也是夫人选中的吧?”
同是二公子从安王府带回来的,燕枝却被那群婢女排挤了。按照夫人的性子,宴竹院越热闹越好,万一燕枝当真得了宠,留下那群婢女在院里搅浑水,怎么想都是一场好戏。
宴竹院里的婢女互相瞒,大家心照不宣,显然新来的会更卖力些罢了。
何况,燕枝不就是因为大公子差人去了秉文院,才被夫人看上的吗?
“不过你可别抱什么期望,世家子弟一时兴起是常有的事。大公子在京城行事正派,我看你倒不如求求二公子,让你到安王世子那儿露个脸。”
毕竟,宴竹院的婢女平时根本靠近不了大公子三尺之地。
这最后一句凌珠并未说出口,她继续弯腰转动辘轳汲水,原本以为燕枝会即刻讨饶,说不准心里早打算借着二公子攀附安王世子谋出路了,却迟迟未听闻身后的动静。
凌珠下意识转脸瞥见不远处,燕枝正支着腮,用树下的枯枝拨开地面的碎石,像攥紧刀尖那样摩挲着,在湿冷的青苔里慎重地描花样。
描着画着,逐渐衬出一条蛇影,利落地从中断作两截,更像一条险恶的幽径,寂寥绵绵,安静地窥伺着深院里的生趣。
安王世子?
她都快忘记京城里的纨绔了。
燕枝心不在焉地划掉所有的痕迹,不知想起了凌珠说的哪句话,耳根有些发烫,频频瞥向地面,含糊着呓语道:“大公子赏心悦目,寻常女子自然一见倾心。”
上辈子的燕枝如是说。
倾心到死,在所不惜。
而她重活一世,远不及当年那个乖顺蠢笨的婢女,有一腔痴情,妄摘权势换取一人回顾,到头来,却落得满盘皆输。
“我、岂敢奢望……只是感激大公子。”
燕枝低垂着脑袋,俯视脚边的薄露,眼神冷漠——前世只差半步便抓住的人,近在咫尺,又怎会是奢望呢?
她的脑海中掠过不合时宜的遗憾。
但凌珠只目睹了她的忐忑,甚至连方才的回应都没听真切,见她羞怯地躲避自己的视线,不由得笑着碰了碰她的胳膊,打趣道:“你与她们倒是不同。讨个身份而已,有谁当真对大公子情深意浓?”
也不知她是蠢还是故作聪明。
凌珠说着语调便没了起伏,权当开了个玩笑,逞完这一时嘴快,立刻端正身形,揽过自己手里的活就准备往回走。
“那凌珠姐姐呢?”
燕枝仍然歇在原地,她望着背对的凌珠,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什么,怀里抱着针箜篮,指腹抵在剪刀的边缘,轻缓地挑动两下。
凌珠说不上何等感觉,不想理会,只顾皱着眉头迈步往前,直到双腿略微发慌,还没走出身后人的目光就被溅出的井水浸透了裙摆。
于是她惊讶地唤了声“当心”,凌珠却走得越发快了。
整个园子只剩下井桐潇潇,一口石井孤零零立在那儿,倒映着周遭的竹光软语。
待燕枝终于想起要离开的时候,天光又照出清澄的云团,仿佛火舌舔舐的红烛,将林间的路径鉴出一番真伪。
试问一个入府不久的婢女,如何能在陌生的空园里原路返还?
她抱着针箜篮停在无数曲径前踌躇良久,打量着这些烂熟于心的道路,一如前世那般,蹙眉折算过后,不由得心中焦躁。
燕枝如愿以偿,迷路了。
凭着直觉走过大半路径,四周斑竹千条万缕,如同缚好的网墙,待脚尖踏上这片泥,燕枝便瞧见了埋蛇的新土。
卫长慕向来跋扈,又自诩宁昌侯内定的承爵人选,从小便对年少盛名的异母兄长心有不满,如今兄长双腿残废,他自然不会放过任何奚落嘲讽的机会。
只不过春闱将近,卫长慕顾及名声,这次闹得有些缩手缩脚。
燕枝状似无意,足底碾过并不起眼的小土堆,在裙角下陷的顷刻,身形不稳,往前摔倒在地,手里的针箜篮更是磕到树边的青石上。
一声闷响,丝线和绣花针滚作一团。
燕枝撑着胳膊站起身来,无奈摇头,像是并不在乎跌倒的痛楚,反倒心疼之前忙活的成果,捧起篮中物件吹掉尘土。
指间熟稔地梳理着那团纠缠的丝线。
待一切恢复如初,方才后知后觉回头望。
埋蛇的土堆里空无一物,正如侯府里最简单的敷衍,卫长慕和殷氏要的是让底下的奴婢认清主子,至于死物进了宴竹院的园子作何处置,大抵也不甚重要。
但燕枝愣了下,随后将踩翻的新土悉心埋好,等见到土堆丝毫未损的样子,才松了口气,擦净双手准备提着针箜篮去寻另外的路。
“又是你?”推着轮椅的护卫皱眉,用质问的口气呵止了她的动作,视线扫视而来,眼中溅起敌意。
燕枝哪还不明白来者是谁?惊惶间忙不迭低垂着脑袋,“奴婢见过大公子。”
面前的男子晨起官袍加身,冠带齐整,乃是京城最年轻的礼部仪制司主事。
因这年少功名,卫酌曾备受皇帝赏识。可帝王喜怒无常,加之这些年重用宦官,皇帝越发觉得各大世家居心叵测,待卫酌意外残废了双腿,便不再过问。
至于宁昌侯府由哪位嫡子承爵,皇帝更是乐于看戏。
眼下的卫酌,每走一步都毫无胜算。
而他现在什么也没做。
燕枝远远凝视着地面的草芥,风细细的,绕过她的衣袖,如草芥一般轻。
婢女身形纤弱,弯腰行礼时的瑟缩不禁与这片连绵深锁的斑竹掩映交织,茫茫渺渺,滴碎疏叶之际随时会被惊散。
卫酌很早便在暗处瞥见了她,看满园的竹阴笼住一道瘦影,像是失了方向,和来时相比显得愈加瞩目。
燕枝甚至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卫酌发现了。
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卫酌注视着眼前的婢女,并未追问她身侧埋好的土堆,只是目光停留了几息,想看看她有何举动。
可燕枝攥紧针箜篮,既无邀宠之意,亦不曾挪动脚步,收紧了指腹,透过护卫眨眼的间隙飞快地偷瞄了他一眼。
卫酌似乎了然,让护卫给她指了一条路。
看着燕枝消失的身影,历来不问缘由的护卫云梧忍不住开了口,“公子何须理会夫人收买的婢女?”
云梧深吸一口气,忽然想到困扰许久的疑惑,“这婢女……属下总觉得有些眼熟。”
卫酌却屈指轻敲手边,抬头望见逐渐明朗的天光,“自从皇上因郭家逃犯一事迁怒六部,六部各司都唯恐行差踏错。云梧,走快些吧。”
云梧旋即绷紧脸色,哪敢耽误公子出府,脑子里什么也不敢想了,出了宴竹院便吩咐仆从备好马车。
直到临昏散值,云梧再碰到燕枝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日公子去衔英楼看京兆尹郭氏满门抄斩时,安王府老奴身边跟着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