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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掌中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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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昌侯府四散的院落中,唯有此地斑竹繁茂,似有人抬手翻墨,将这片攒拥的细浪衔入斜阳乱云间,不拘轻重,随意高低。
燕枝上辈子在宴竹院住过一段时日,后来被送进了宫,辗转挣扎数十年,倒有些想不起往前的路径了。
再往前——
她眼里噙着笑,宴竹院的泥里又能蜕生出怎样的变数?
收回思绪,燕枝遮住头顶澄澈的余晖,漫不经心地折返至方才斩蛇的脏血处……
没过多久,五个结伴寻蛇的婢女空手而归。
她们战战兢兢环顾四周。曾在安王府资历最长的绾烟已然站成了婢女们的主心骨,直到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到熟悉的背影上。
其余婢女倏忽板正了脸色。
绾烟更是拿出在安王府后院盛气凌人的架势,两三步往前踩中脚下的影子,冷嘲道:“你倒是心宽。待会儿张嬷嬷到了,还不得把我们这群碍眼的奴婢扔进虿盆……这里不是安王府,就算以往再风光,还不是被主子一句话就打发给别家了吗?”
话里越说越怨毒,其余的婢女也或多或少听过燕枝的名号——仗着一张皮囊罢了,偏偏她走运过了头,被未过门的安王世子妃提前赶出了王府。
世子爷再荒唐,也不会为了一个低贱的婢女和唯玉郡主撕破脸。何况她们踏进了宁昌侯府的后院,世子爷能剩下几分兴致?倒不如热衷于京城里那些唾手可得的美人。
如今,燕枝和她们没什么两样了。
绾烟掀起眼睑,睨着蹲在原地没有半点反应的燕枝,她并未转身反驳,甚至不声不响地做着手里的事,反叫大骂之人颜面全无。
绾烟只觉得遭人蔑视,一时间羞恼难耐,抬脚便要准备狠狠整治她。
“众位姐姐害怕这蛇吗?”燕枝唤人总是轻声细语的,开口时屈指拭过咽喉,多出一丝涩涩的翕动。
绾烟被突然的声响吓得缩了脚,身形不稳,险些狼狈栽倒。
而跟在绾烟身后的婢女们亦是神情窘迫,刹那间想起了什么骇人的场面,脸色变得苍白,盯住她白皙瘦弱的那双手。
燕枝动作极缓,指缝略微颤抖,将早先装蛇的竹笼放到众人眼前。
之前的空竹笼眼下又关进去一条蛇,只不过血淋淋的断作两截,连两颗毒牙都不再让人显得异常慌惑。
绾烟顿时认出了侯府二公子卫长慕的蛇宠。
“好啊,你居然敢……”绾烟瞪圆了双眼,肩膀发抖,咬牙切齿道。
其余几人却仍陷在阵阵呆愣中。
燕枝的手谨慎地提着竹笼,暗红的几滴不经意落到鞋面上,惊得她仓皇失措停在那儿,如同纤弱的霜丝迎着风,唇色也逐渐浅淡。
把竹笼推到绾烟的袖口边上,燕枝心有余悸解释道:“我没有抓过蛇,这蛇是被大公子的护卫斩杀的。”
“绾烟姐姐一直照拂我们,在安王府见的大场面多了,这蛇看着也亲近……竹笼就交给姐姐看管吧!张嬷嬷若要问罪,绾烟姐姐也好拿出凭证。”
燕枝言辞恳切,又将竹笼推了推。
“……”绾烟僵着脖颈往后躲,等回味过来这番话,望着燕枝乖顺无辜的模样,只得捂住胸口,攥紧衣摆,视线渐渐游离开去。
与此同时,一直竖着耳朵听绾烟吃瘪的婢女们觉察出其中关窍。
她们来侯府已有数日,虽说并不清楚这座府邸里藏着多少阴私,但整个侯府由宁昌侯的续弦夫人殷氏当家她们还是知道的。
侯府现有两位快要弱冠的嫡子,可承爵的注定只有一个。
大公子卫酌曾是誉满京城的人物,加之长幼有序,宁昌侯与亡妻鹣鲽情深,本是承爵的不二人选,奈何天意弄人……
总之后院的事倘若侯府大公子沾过手,殷氏便格外留意。
她们不想被侯夫人迁怒,又没胆量碰竹笼,思来想去也只能寄希望于擅长出谋划策的绾烟,低声点头附和,以免燕枝毁掉证据连累她们。
毕竟这竹笼里的蛇尸……光看着就让人腹中翻涌,遑论伸手碰一碰!
初定心神的绾烟刚转头,霎时便领会到一副众望所归的场面,“……”
绾烟恨不得拿食指戳破燕枝的脑袋,往回瞥了眼,臂弯里就被挂上了还在淌血的竹笼。
燕枝的耳尖从绾烟的颈侧探出来,“呀,绾烟姐姐,张嬷嬷到了。”
绾烟应声转身,一滴蛇血“啪嗒”砸到她的绣鞋上。
绾烟:“……”
盼着张嬷嬷把燕枝拖到殷氏面前重罚的心又虔诚了几分。
但出乎意料的是,燕枝好端端地活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约莫到了晚膳时分,她们碗里竟然见了荤腥?
而张嬷嬷拿着竹笼交了差,回来只言片语都没撂下,还跟往常一样奔到自个儿房里躲清闲,谁叫也不理会。
于是在饭桌上快被打量成筛子的燕枝,索性推门出去,坐在石头上看绾烟在溪水里洗了半宿的鞋。
她安安静静地瞧着,见绾烟光着一只脚提着湿鞋,在溪边踩出深浅不一的印记,撑着下巴笑问道:“绾烟姐姐在安王府也这么讲究吗?”
绾烟的身影没有停。
燕枝叹了口气,“鞋洗坏了,我赔绾烟姐姐一双就好了。”
“休、想!”绾烟气得眉头紧皱,唯恐她追上来,匆忙抱着鞋逃也似的跑走了。
也不知绾烟得在梦里掐她多少回……燕枝百无聊赖地张着眼,眺望木窗外的弯月,翻过身拎起越到枕边的发丝,还给了旁侧熟睡的婢女。
再趿着干净的鞋坐在榻沿上。
不远处的被衾薄絮里隐约可见人形。燕枝看着绾烟之前躺下的方向,狭窄的柴房有些昏暗,身边静悄悄的。
接连三日深夜,绾烟都瞒着她们独自在侯府转悠,至于打探了些什么,恐怕早已送到安王妃院里表忠心了。
可燕枝没打算拆穿一桩阴谋,她只是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要进宴竹院的日子,等数到绾烟即将翻窗进屋时,方才恹恹地回到床榻上躺好,片刻便均匀了呼吸。
听说卫长慕的蛇宠埋到了宴竹院的一片园子里。
张嬷嬷这次不撵她们做脏活累活了,反倒给了她们一整日的时间恢复当初从安王府出来时的打扮。
燕枝率先被领至侯府夫人殷氏的院落。
临水亭榭的栏杆贴着前世走过的一幕幕,她沿途欣赏着婢女们神色各异的姿态,到了院门却立刻收敛好情绪,举手投足间显露出忐忑和慌张,柔顺恭敬地迈开步子,走到石阶下向殷氏行礼。
殷氏端坐在上首,身边的婢女皆是低眉整肃,端茶摇扇时噤若寒蝉,哪像底下这个骨香旖旎的奴婢?
管教过后院无数婢女的殷氏乳母看不过眼,当即便要高声训斥,却见殷氏笑出声来,冲燕枝招招手,道:“果真生得标致可人,也难怪我儿对你念念不忘。”
此话一出,众婢侧耳屏息,几个不知内幕的娇俏婢女更是抿紧檀唇,眉间郁结层层,心道侯府二公子纵使再混账,也是宁昌侯府未来的新主子,这飞到面前的鸿福莫非让外来的贱婢白捡了?
婢女们不甘的目光实在太过灼热,燕枝诚惶诚恐地婉拒殷氏的提拔,“多谢夫人与公子抬爱,奴婢从未肖想……”
殷氏不耐地打断她,示意身侧乳母屏退四周,果然,在一群婢女退出院门之际她陡然变成了众矢之的。
殷氏破天荒地继续跟她浪费唇舌,只不过这次提到了安王府。
“都说安王府调|教出的婢女最合世家公子的心意。你能留在安王妃跟前伺候,想必也是个有主见的。我素来不喜无能的蠢婢,侯府更不会养着闲人。”
殷氏接过手边捧来的漆盒,从中挑出燕枝的卖身契,“我儿至今未尝女子风情,此前亦鲜少拿正眼瞧过后院的莺莺燕燕。你若有用,侯府自然不会亏待你。”
一番话,仿佛泼天富贵近在咫尺。
燕枝却没有殷氏想象中的那么急不可耐,她暗自摇了摇头,眼底的疑惑再也掩盖不住,为难道:“请恕奴婢愚钝,夫人说的是哪位公子?”
殷氏乳母嗤之以鼻,“区区贱婢胃口倒不小!早就听说安王世子被你蛊惑得五迷三道,如今看来传言不假。一个费尽心机想傍主子的奴婢,还妄想踏进二公子的院门?”
“二公子日后可是有大作为的,岂能让你这狐媚把魂勾了去?”
殷氏乳母满腔忿恨,当着侯府夫人的面粗暴地断绝了她的痴心妄想。燕枝适时想起日后卫长慕被宁昌侯一箭穿心的景象,已然预见了她们肝肠寸断的悲愤。
对了,眼下卫长慕得先把春闱应付过去才行,否则又是一顿血光之灾。
燕枝不动声色地拂去脑海中的乱象,转而瑟缩双肩,紧咬下唇,眼怯道:“大公子看不上奴婢,奴婢更比不上京城那些高门贵女。”
“奴婢知错了,还请夫人开恩,不要将奴婢扔到宴竹院里去!”燕枝折腰屈膝,面对木已成舟的局面,根本不是之前那副顺从乖巧的模样。
她想说的话乳母已经帮她说明白了。殷氏低头看着燕枝不由得冷笑一声,心道终于逼出了这贱婢伪装的真面目,于是屈尊走下石阶,捏起她的下颌,道:“我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主子。你们害得我儿被侯爷责罚,我已经宽宏大量饶过你们这群贱婢了。”
燕枝被钳制着无法挣脱,只觉唇齿酸涩,倒也不计较殷氏口中的哪个“我儿”唤得更情真意切了。
她艰难地吐出话来,因被迫仰头而盈满眼角的一滴莹润顺着鬓角沁入发隙,“……夫人需要一个安分听话的奴婢……奴婢若能博得大公子青睐,夫人愿许奴婢多大的位分?”
殷氏松开手,笑意未达眼底,“你去宴竹院伺候我儿,为奴还是为妾,自然得看你的本事了。”
燕枝恍然往后跌落,注视着殷氏,最后坦言道:“奴婢只求事成之后,夫人能还奴婢一个自由身。”
殷氏乳母像是从未见过在主子面前得寸进尺的奴婢,一听这话便要抬手掴掌——殷氏慢条斯理地坐回螺钿椅,拨弄玉镯道:“好,都依你。”
“另外我瞧着,跟你一道来的几个奴婢同你要好。你只身去宴竹院怪可怜的,让她们陪陪你,你们姐妹一场,也好相互扶持。”
殷氏不知往宴竹院塞了多少美貌婢女,当然也不差她一个。
只不过起初被宦官宣读的圣旨吓了几日,一心扑在卫长慕身上,到这时才想起来宴竹院从来都是藏污纳垢的好去处。
燕枝无视殷氏乳母抽着嘴角缩到袖中的怒气,瞥了眼上锁的漆盒,垂首领命。
待她再和绾烟一行人在渐入斑竹盎然的碎石幽径上碰面,几个婢女心底咯噔一下,似乎联想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更为了接踵而来的命运魂惊胆落。
至于燕枝……她在袖中不着痕迹地描摹着宴竹院的草木,从踏进院门的那刻起,便和这群愁眉苦脸的婢女大相径庭。
院门大开。
以往被殷氏特意打发到宴竹院的莺莺燕燕,自廊回路转的宅院里转过头来,掩唇数着刚进院的婢女们。
“我赌赢了,快快快,把刚发的月钱都交出来~”
其中不断有婢女摸出腰间的铜板,打闹过后各自轻笑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