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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掌中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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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唯玉逃不逃婚安王世子不知道,但眼下确有一桩直取他性命的要紧事,让他怀疑这就是镇远大将军给出的馊主意!
安王妃替他顺了口气,撇开茶沫闭上眼道:“儿啊……世子妃是皇上给你选的,纵使再怨,你也得八抬大轿把人娶回来。镇远将军就宋唯玉一个女儿,她上头还有三个兄长,听说马上就要调回京城了。”
世子爷拉着脸,“那也不能遣散我院里的人!”
安王妃撂下茶盏:“为娘已经赶走了。”
这下原本还算隐忍的世子爷,一起身便看见什么摔什么,又想到席间刚夸下的海口,径直拽过燕枝的胳膊扯到安王妃跟前,“母妃身边的婢女她管不着……倘若有能耐就当街剐了本世子,别躲在府里靠老爹逞威风!”
后面这话激起了世子爷几分血性,可安王妃却赶忙一巴掌捂住他的嘴,就连老嬷嬷都“哎呦”一声跺了跺脚。
前些日子皇上刚剐了个朝廷命官,说有人结党营私窝藏逃犯,那些宦官本就不是安分之辈,这还不循着味儿找过来埋汰人?
再说什么剐不剐的?多晦气。
安王妃又气又急,喘匀了呼吸才敢松手劝他暂且忍耐。燕枝在旁瞧着,安王妃浑然一副宠溺极致的慈母做派,哪能叫人猜出她精通利用爱子做局的手段?
燕枝面无波澜,未经察觉便已然挪出母子二人的视线,木雕泥塑似的贴在桌角,仿佛从未听过看过,只远远地,心不在焉地,等着那句前世替她做主的话。
只见安王妃摇头叹气,接着方才的话头道:“为娘答应镇远将军了,燕枝更不能留在安王府。”
眼看世子爷又要按捺不住,安王妃的目光落到他尚且健全的手脚上,“唯玉郡主的三位兄长个个威震一方,若是在京城撞上我儿……”
“宋唯玉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世子爷梗着脖颈,顿觉一盆凉水浇心,骂骂咧咧地走出房门,过往的奴仆避让不及,差点儿便挨了世子爷的窝心脚。
明眼人一看便知,世子爷和唯玉郡主还没凑到一块儿就实打实地结了仇。
当然这仇也不止这一桩,为了皇上赐婚之事,多多少少,两家人早就心生龃龉。
卫长慕摆弄着一柄折扇,穿街过巷,瞄好了镇远将军府,心里正奇怪没抓到什么鸡飞狗跳的动静,表情灰败的世子爷就遣人找他喝酒听曲儿来了。
老实说,这酒虽妙绝,曲儿却实在唱得哀怨横生。
不必深究,几位纨绔左顾右盼一寻思,世子爷又有棘手的差事要交给他们了。准确听来,是世子爷自个儿琢磨出了个万全之策。
卫长慕折扇都惊掉了,松垮着外袍,丝毫不检点形骸,追问道:“在下帮世子爷养美人,能得几两月钱?够不够抵在下的老爹一顿家法?”
世子爷闻言捣腾起案上的笔墨,在白纸上勾出笔锋,“此次春闱,本世子绝不会食言。”
对几位纨绔而言,有世子爷这番话,赴汤蹈火也是最值当的买卖。几人会心一笑,摩拳擦掌间已然支起了静待好事的派头。
卫长慕也笑着接下了这副笔墨,别说回府请示家中二老,一番合计过后他就毫无负担地跟着世子爷进了安王府后院。
安王妃手底下的老嬷嬷正打算发卖这群不被主家容纳的美貌婢女,燕枝站在其中,望着周遭好些个陌生的娇嫩芙蓉,似乎想到了日后的某些趣事。
而眼下,卫长慕果真被安王世子招来了。
卫长慕停住脚步看面前这片绿叶繁花,轻而易举就瞅见了燕枝,不用猜,回头便拿折扇挡住半张脸,连连啧声道:“世子爷好福气啊。”
说得世子爷浑身不舒坦。
但纵有千般不舍,也不能让美人如山前融雪蹉跎流逝……世子爷搜刮了肚里仅剩的酸腐书生气,心里想:燕枝是母妃给他物色的,他不舍;另外几个亦是他千辛万苦搜罗回府的,更不能弃了!
于是连着燕枝总共六人,全都一个不少打发给了卫长慕。
世子爷目送卫长慕和一众婢女离开安王府,“权宜之计”四个大字恨不得写在脸上,却仍有些心存不甘。
而安王妃却半卧在帘栊后,逐一打赏了世子爷身边的狗头军师。
安王府为世子妃清扫后院的消息传得迅速,且不论镇远将军府如何表态,宁昌侯已经发誓要在宗祠把卫长慕剥皮抽筋了。
侯府里,穿戴体面的侯府夫人连推带拦,幸得宣旨的宦官撞到节骨眼上,瞥见此番混乱眼也不眨,抻平袖子就继续将皇上的金口玉言娓娓道来——
皇上说,卫长慕这是成人之美,做事很有魄力,值得褒奖。
说着宦官就把一块有山有水的屏风抬进来,宁昌侯仰头去看,就看到帝王品鉴过的山河图立在宗祠大门前。
宁昌侯打了个寒颤,哪儿还有半分理智,一送走传旨的宦官便抡起棍子追了出去。
足足追了卫长慕三道门。
宁昌侯几声“混账东西”将卫长慕教训完,紧接着就派人把他架回了秉文院,别说再出门,就是出自个儿的院子都得有侯爷首肯。
皇上最恨臣子勾结,卫长慕和安王世子走得太近,如今要想避风头,自然得妥善处置她们这群被领到侯府后院的婢女。
殷氏虽是宁昌侯续弦,但侯府院内大小事宜都拿捏在她手上,如今儿子犯了错,已有隐隐迁怒于她的迹象,她便再也看不惯在后院跪了半宿的婢女们。
可皇上发了话,这六个婢女都算侯府的奴婢,切莫随意打杀。
打杀不得,殷氏越发郁闷,思来想去只好随意找了个由头就把六人扔到柴房,让倒泔水的张嬷嬷看管着。
一时间这群有望充入公子院的美貌婢女忽而跌落云端,变得无人问津。
燕枝在殷氏面前最招厌嫌,因此张嬷嬷没少针对她,身后的其余几个婢女更是暗中拱火,将她推出去挡事。
这日,柴房外终于有婢女失手放跑了一条关在笼子里的活蛇,张嬷嬷没摁住,又明白二公子最宝贝这玩意儿,刹那间便慌了手脚,呵斥她们立即去捉。
听说这蛇拔了毒,卫长慕时常用它逗秉文院里的奴婢……若是蛇跑了,就得用美人的手亲自捉回来。
所以,前不久秉文院刚刚折了两个近身侍奉的婢女。
燕枝在半凿莲池后停了一会儿,倒没觉得后背有阵阵凉意袭来,低头去看蛇过乱丛,掐准时机不紧不慢地跟着,脸上却显出强忍惊惶的表情。
路径越走越偏,这蛇临到莲池畔忽然拐向假山,假山四处绿柳障目,燕枝只闻及有人刀刃铮声,腰间佩环作响。
女子道:“我找你那混账弟弟寻仇,何故拦我?”
燕枝似有预兆,掀起眼睑,继续听下去。
“唯玉郡主白日一副刺客打扮,侯府不拦,镇远将军该兴师问罪了。”
那一瞬,深院沉静中忽闻泠霜溅石,吹空帷,仿佛应人百转情肠。
寻常笑语般,一如既往。
燕枝掩去心头异样,收回思绪之际,步子很轻,慢悠悠踩上脚边的枯枝,一声突兀顺理成章地惊走了不速之客。
“谁!”
右手执剑的护卫利落地将藏匿之人揪了出来,正欲迎敌,却发现面前是个茫然失措的婢女,乍看与萦丛弱絮无异,手中力道便禁不住轻了两分。
燕枝脸色苍白,浑身僵在原地,垂着眼,也不知该如何辩解。
“我独身在此自有护卫,不用近前伺候。”男子坐在轮椅里,掌心的书卷平静地放置在腿上,背后是不近不远的临水亭榭,和未留足迹的青草阶。
护卫得了示意便要将燕枝“请离”。
本以为她吓破了胆,虽听了些什么,但脑子还算聪慧,断不会无视公子的告诫去做冒犯的事,可这婢女明显表情为难,想张口又愈加迟疑。
护卫的脸很快便沉了下来,皱着眉头想抬手赶人,却听公子道:“你是长慕从安王府带回来的?”
燕枝在袖中揉搓着指腹,点点头。
哪知护卫突然满眼戒备,立刻质问道:“你不去秉文院,盯着大公子做什么!”
燕枝拽住衣袖,不敢对上护卫的眼睛,语声渐低,“是……”
话音未落,她只觉耳畔飕飕剑啸,人未动,却被溅了一手温热。
那条出逃的活蛇摔落在地,彻底被斩断了生机。
半截蛇尾跌至轮椅前的蔓草上,沁红了滋长的枝茎,弥散出淡淡的腥气。燕枝死里逃生,满手血污站在泥里,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卫酌被看得久了,伸手合上书卷,便让护卫推着他转向宴竹院的方向,“我会派人去秉文院。”
“你是后院管辖的婢女,将我的话带回去交差,母亲不会与你计较。”
轮椅碾过时倾轧出两道苔痕,碎石间磕绊的声响逐渐抽离——
燕枝抬起那只黏腻刺目的手,绕过满地狼籍,一寸寸浸入莲池中,脑海中闪过许多零零碎碎的旧事。
无论今时还是往日,在所有人眼中,卫酌始终是个称职的君子。
纵使双腿残废,仍纷华不染的君子。
燕枝抿了抿唇,翻开手指将残留的血腥擦拭干净,视线缓缓滑过远处的宴竹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