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霜》罗德塞塔西亚

3、3，

　　岑姨妈约摸是身子真好了，前前后后拉着许久不见的容夫人和容小姐说了许多话，直至窗外天色渐暗，有丫头悄悄进来点了灯，岑姨妈才觉困乏一般往床上歪了歪，长叹口气，感慨道：“若非走过这一场生死关，怕是永远也不知道佛家说的生生死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容夫人看出岑姨妈乏了，站起身，附和几句便说:“天色也不早了，我和阿菁就不在这儿继续烦你了，你身子刚好，还是好好歇着，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岑姨妈朝窗外瞧了眼，道：“今日就在府里住下吧，我看这天黑了，回去的路也不好走。”
　　容夫人想想也是，便不做推辞，回头打发了个小厮回容府送信儿后，又跟岑姨妈随口说了几句，后来见岑姨妈是真的乏了，精神头都消下去了，遂带着容菁要先走。
　　岑姨妈对容夫人说：“叫玲珑带着阿菁回去歇着便是，你留下来，夜里我们再说会儿话。”
　　容夫人不好推辞，只好应了，想了想，又把珊瑚派给了容菁。

　　容菁站起身，向岑姨妈和母亲行了个礼，而后又转向竹师父，恭谨问道：“竹师父要回去么？”
　　竹师父双手合十，略低了头，淡淡道:“谢小姐美意，老身还要给太太念经。”
　　容菁：“那钰师父呢？”她转过头，看了眼站在旁边不言不语大半晌的钰师父。

　　钰师父年轻，年纪约摸十五六岁，和容菁差不多大，身量却比容菁略高，不过大概是消瘦的缘故，瞧着只显了瘦倒不怎么显高了。但不知是不是修习佛法的缘故，钰师父周身倒像笼着层冰雾似的，处处都透着“生人勿近”的意思。尤其是那双眼，止水似的，瞧不见丝毫波澜。

　　“我和师父一起。”钰师父回道，声音泠泠。

　　容菁还想再问——其实她也不知道想问些什么——但又因为这是在姨妈屋里，怕搅扰了姨妈，只好打消念头，带着珊瑚和阿双，跟着玲珑先走了。

　　出门不久，屋里就有“笃笃笃”的木鱼声响起。
　　带路的玲珑见容菁神色不大对，便问：“小姐这是又想什么呢？”
　　闻言阿双和珊瑚也转过头来看。
　　容菁忙道：“没想什么，不过是觉得有些奇怪。”
　　玲珑“唔”了一声：“漫说小姐觉得奇怪，连奴才都觉得奇怪。”

　　容菁反问：“姐姐奇怪什么？”
　　玲珑：“小姐奇怪什么奴才便奇怪什么。”
　　“就没瞧出什么蹊跷？”
　　玲珑摇摇头，道：“什么也没瞧出来。”
　　“姨妈先前真是冲撞了邪祟？那府里养的那些僧尼们为什么没发现？”
　　玲珑：“邪祟不邪祟的奴才也不知道，但太太这次的病来得实在古怪，连大夫也说不清，或许真是冲撞了邪祟。至于府里养的那些僧尼……”默了默，忽地叹了口气，压着声说，“小姐还不知道么？那些僧尼哪有什么真本事，不过是仗着太太心善信佛，打着‘佛祖’的名号给自己敛财罢了。这府里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就会说‘生死有命’这种挑不出错的鬼话，哪里指望得上他们做事？”
　　“姨妈不知道么？”
　　玲珑又叹了口气：“太太自然知道，但太太心善惯了，抹不开面子，又想着若真把他们赶走了，他们也没地方可去，那倒是损功德了。再者自打少爷没了，太太便觉得这府里太空，那些僧尼们养在府里，每日诵经念佛，太太听了也觉得心静。久而久之，也就随他们去了。”

　　容菁看了眼玲珑，想了想，凑过去压低声问道：“姐姐这时候同我说这些，怕不只是在随口发牢骚吧？”
　　玲珑讪讪地笑起来，隔了片刻，说：“容小姐果然聪明，一下就看穿了奴才耍的这小心思。难怪那华家少爷……”话没说完，却见容菁板起脸，身子往后撤了撤，一字一句地说：“我聪不聪明和华少爷可没关系，你不要乱说。”

　　玲珑怔了怔，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忙搜肠刮肚要作补救，但又因为摸不大准这位容小姐的脾气，这时候更不敢擅言，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珊瑚看气氛不对，忙挑着笑打岔道：“不是在说那两个女尼吗？怎么又扯到别的事情上了……”顿了顿，又笑说，“我看那位竹师父倒还不算奇怪，倒是她那徒弟，唤作‘钰师父’的，既做了尼姑，又怎么不落发？”
　　玲珑顺着珊瑚递来的台阶接话道：“具体如何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听那竹师父说，她那个徒弟之所以不落发是因为尘缘未了，还有俗世的愿没还清。”
　　“这可奇了，”珊瑚怪道，“那钰师父瞧着年纪也不大，怎么就有未了尘缘了？”
　　玲珑说：“佛家有前世今生因果说，这未了尘缘也未必是应在此生此世的，兴许是上辈子欠下的缘分，要这辈子来还呢。”

　　“真有这种事？”阿双忍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这种事我可只在那些话本折子里看过。”
　　珊瑚听了却笑：“你拢共才认得几个字，便会看那些话本折子了？”
　　阿双脸一红，讷讷道：“……虽然认得不多，但还是认得几个字的，再说，小姐认字，她会念给我听的嘛。”
　　珊瑚朝容菁看过去，容菁正巧拿着从路边折来的花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珊瑚笑道：“小姐快别跟我们这些奴才怄气了，要这样，奴才们以后都不敢在小姐面前说话了。”说着给玲珑递了个眼神，玲珑心领神会，忙向容菁赔礼，“奴才方才失言，还望容小姐大人大量，别跟奴才计较。”

　　容菁扔掉手里的花，抬头看了眼珊瑚和玲珑，正色说：“你们说错话，我不生气，方才也只不过是同你们讲道理罢了，但这么半天里你们却一口一个‘奴才’的，故意气我。”顿了顿，又说，“平日里有太太，夫人，老爷们在，我知你们为难，也不同你们计较这些，但眼下就咱们几个人，却还这么着，我不生气才怪。”
　　珊瑚和玲珑听了都笑起来：“小姐怪我们这个，我们却要怪小姐不懂。若不是把小姐当体己人看，我们怎敢在小姐面前这么说说笑笑的？那不是乱规矩么？”
　　话毕，容菁脸色才稍缓了缓。

　　珊瑚和玲珑都暗松了口气，正巧几人已经走到了收拾好的客房外，玲珑带几人进去，叮嘱了门外丫头几句，然后便和珊瑚一同退下了。
　　一见她们走远了，阿双就寻了个理由屏退了守在屋外的那几个丫头，然后进屋，反手关上门，直听的门外没动静了，这才走到容菁跟前，嬉皮笑脸道：“小姐方才那么一说，我就知道小姐是什么意思了，不过玲珑姐姐和珊瑚姐姐怕自讨没趣，今天肯定不会来找咱们了。”
　　容菁挑挑眉：“要的就是这个。”顿了顿，又说，“待会儿咱们去碎玉坊，不过去之前得先到王婆婆那儿换件衣裳，你荷包里还有银子吗？”
　　阿双拿出荷包，稍稍掂量了一下，朝容菁点头道：“有的，绝对够咱们去碎玉坊吃趟酒的。”

　　“谁说去碎玉坊就是吃酒去的？”容菁嗔怪似的斜了阿双一眼，眼角微微翘起，细长眉像描了墨似的，在末梢略略弯起来。
　　阿双扁着嘴，委屈道：“自打岑姨妈犯了那邪门的心疾，小姐为了给岑姨妈积福，就没去过碎玉坊吃过酒了，算起日子来，这都有个把月了。就是小姐不念着那碎玉坊的酒，我也想着那里的各样点心呢。幸好岑姨妈今日病好了，这下我可有口福了。”说着又高兴起来，跟着三岁孩童似的。

　　容菁看了阿双一眼，不知怎的忽地笑了：“今日要去碎玉坊吃酒，和姨妈病好可没关系。”
　　阿双不明所以地看着容菁。
　　谁知容菁却略过这半截子话，直接转到下一句了：“这里的路我还算有些印象，等会儿你跟紧我，可别乱跑，陈府大，小心跑丢了。”
　　阿双吸吸鼻子，有些不服气地埋怨：“小姐你也忒瞧不起我了……”
　　“怎么就瞧不起你了？”容菁挑了眉反问，“九岁时险些走丢被拐子拐走的人难道不是你？”
　　阿双张了张口，想反驳，但口张了半天，却发现那傻事确实是自己做的，自己根本无从反驳，于是只好闭上嘴，自认倒霉地吃了这个瘪，作罢了。

　　容菁笑笑，玩笑似的推了她一把：“快走吧，去迟了就吃不到平娘做的点心了。”
　　一听到“平娘”和“点心”四个字，阿双立马跳起来，也不管认不认路拉着容菁便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容菁忽地叫了她一声。
　　阿双转头，只见容菁问：“你说……尼姑也会喜欢喝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