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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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婆的裁缝铺开在南街，平娘的碎玉坊就在那裁缝铺隔两条深巷的地方。白日里碎玉坊便热闹，到了夜里，点上灯，两层楼并二楼挑开的那处赏景木台便葳葳蕤蕤地亮起来，酒味儿被风撩起，一直递到楼外，扑鼻的香。
楼外常聚着些昼伏夜出的小摊小贩，一见碎玉坊亮灯，便卖力地吆喝起来，碎玉坊掌柜平娘知道他们是想借着碎玉坊的光从那些吃酒喝茶的人手里赚些银两，本也不嫌，偏偏那些小摊小贩也不知从哪儿得来了一副“碎玉坊酒酿秘方”，竟自酿了酒，夜里搬来这碎玉坊外卖。平娘倒不嫌他们跟碎玉坊抢生意，真正嫌的是他们打着“碎玉坊”的名号卖假酒，白白败坏碎玉坊的名声。于是只好亲自同那些小商贩们协商。小商贩们不占理，又见这酒坊老板娘没什么架子，不跟他们摆谱，心里先是往平娘这儿倾斜了一下。随后又听平娘说：“你们要卖我们碎玉坊的酒，可以，但不能拿着你们这些自酿的酒充数。碎玉坊平日酿酒不多，客人们有时来得迟了也常吃不上酒，我看不如这样，咱们签个契，我把这碎玉坊酿酒的方子给你们，你们替碎玉坊酿酒，每月给碎玉坊交够数，剩下的酒你们便可以在碎玉坊外卖，但当中有顶重要的一条需谨记。”
商贩们说：“平娘直说便是。”
“你们交来碎玉坊的酒要经碎玉坊验过才行，不能拿别的酒充数。”
商贩们都应：“这个自然。”
平娘点点头，回头便叫伙计拿纸笔来，先写了契约一一签过，然后连写了七八张方子分给这些商贩。
其中有个商贩忽地问平娘：“掌柜的，别人都把酒方子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瞧见拿去了的，您不怕我们拿了方子却另立门户，跟您抢生意？”
平娘笑道：“生意不是你家的，也不是我家的，客人愿意来谁家便来谁家，我不管这些，我只管我能不能照顾好来我这儿的客人。再说酒方子而已，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大家若肯动脑筋把这酒方子变出些不一样的来，那可好了。碎玉坊总不能紧着一味酒卖一辈子吧？便是我情愿这样偷懒，客人也要不依的。”
商贩们既觉有理，又觉惭愧，当下也不多言，纷纷撤了摊子回去，后来消停了一段日子，直至月末有人用平娘给的方子酿好酒送了过来，那些摊贩才又慢慢聚了回来。
这件事随着碎玉坊名声渐大传了出去，一时间平娘美声远扬，就连内府里的姑娘家们也听过一二，个别胆大的甚至还偷溜出去，专门跑到碎玉坊结识平娘。
平娘避无可避，结果就这么认识了容菁。
容菁第一次来碎玉坊的时候，年方十二，一身公子打扮，长发高高束起，半指长的发带葳蕤垂下。她朝平娘装模做样的拱手作了个揖，半矜持地笑着，眼睛又明又亮，像夜里映了月光的平湖。她刻意压低声音，恭维道：“久闻碎玉坊掌柜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平娘阅人无数，看了容菁一眼便是这是位姑娘，不仅她是姑娘，旁边那作小厮打扮的也是个姑娘家。然而平娘的却不好直接戳穿——皇城脚下，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人都得谨慎对待，不能得罪。于是平娘朝容菁微福了福身，谦虚道：“小人哪有什么大名，不过外面人乱传的罢了。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容菁掀了掀眼皮，似乎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她竭力淡淡道：“我姓容。”说完没过片刻，她却好像终于忍不住了似的，摆着手笑了起来。
候在旁边的“小厮”凑过去压着声叫她：“公子……”
“别叫我公子了，”容菁朝“小厮”看了一眼，继而看向平娘，眼睛很亮很静，话音里带着点笑意，“都装了这一路，我可装不下去了。再说，平娘早看出来了，还装什么？”
话是对身后“小厮”说的，眼却看着平娘。
平娘愣是被那双眼看得怔住了。
容菁生得好看，饶是做了少年打扮，放在京城公子堆里也是出挑的。
平娘愣了片刻，而后便想起方才容菁说的那句“姓容”。京城只有那么一个容家，容家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年长的那位早年被送进了宫，如今正得宠。年纪小的那位常年被圈在府里，据传是幼时身体不好，要这么慢慢养着，因此这容家二小姐虽借着她长姐的名声一直被人说“命好”，但其实京城上下真正见过她的人委实不多。
平娘为人玲珑，很快便意识到这站在面前的小人儿是容府二小姐，容菁。
容菁见她看出来了，没说什么，反倒负着手高深莫测地微微点了点头。
平娘被这动作给逗笑了，笑了几声问道：“二小姐怎么跑来小人这碎玉坊里了？”
容菁故意学着大人，一脸板正地说：“早听闻碎玉坊有美酒美食，今日特来尝尝。”
平娘低声笑笑，心想这容家二小姐看着可不像是自幼身体不好，要好好将养的人。
“美食可尝，”平娘道，“美酒……怕是不能。”
容菁似是急了，脱口便问：“为何不能？”
平娘摊手，无奈道：“容二小姐非要小人说出来么？”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容菁顿了片刻，道，“不过是怕我在碎玉坊喝酒喝出个好歹来，你们担待不起。但你放心，我酒量不差的，单是一壶酒还撂不倒我。”
闻言，平娘越发奇了:“容二小姐还会喝酒？”
这次容菁没回，倒是她身后那“小厮”口快道:“我们小姐跟别家的不一样，别说是喝酒，就连……”见容菁瞪她，于是嗫嚅两声忙改口道，“……都是顶顶厉害的！”
平娘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容菁这样的人，一面在心里称奇，一面暗暗犹豫。
卖酒给大门大户，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卖酒给这偷跑出来上门来讨的贵小姐……她这辈子还真没干过这种事。
再何况，面前这位贵小姐还是容家的人。容家是书香门第，早年前声名并不显，直到家里出了位得宠的皇妃，容家一下子成了皇亲国戚，一堆人上赶着巴结。若是这容二小姐在碎玉坊出了什么差错……平娘自认得罪不起容家，于是想了想，还是打算婉拒。
然而谁知婉拒的话还没说出口，却见那位容二小姐兀自走到雅间窗边，抬手挑开窗前帘子，朝窗外略看了几眼，然后转过身，冲平娘一笑:“我瞧这碎玉坊是真好，没了也蛮可惜。”
平娘一怔，不知怎的心里发起寒来。
容二小姐笑得更明媚了:“怕是不止我瞧着可惜，连七王爷也瞧着可惜呢。”
平娘眼皮猛跳起来，脸上的笑彻底僵住了:“小人不知容二小姐在说什么。”
容二小姐笑笑，耍起无赖来:“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有些话不能乱说……”
“乱不乱说的，只要不传出去就好，有什么好紧张的呢？”容菁还是笑。
平娘不吭声了，盯着容菁看了好一会儿，末了终于败下阵来，丢下句“我去取酒”便打着帘子出了雅间，心里却实在不明白容菁是怎么知道的那件事。然而把柄却是落在那小姑娘手里了，自那之后，容菁便常来这碎玉坊讨酒喝。平娘起初还防着容菁，生怕她个小姑娘走漏风声，结果后来有一次，容菁忽然搁下酒杯，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平娘，似乎很不解的样子。
半晌，她又拿起酒杯喝了口酒，自顾自嘟囔道:“那可是七王爷，府里是有明媒正娶来的七王妃的。”
平娘听出了容菁的言外之意，默了片刻，也给自己斟了杯酒，慢慢喝起来。
容菁咂吧着嘴赞道:“还是碎玉坊的酒好喝，总也喝不醉。”
平娘笑，眼角往上翘了翘:“我开酒楼这些年，还没见过像你这么爱喝酒的丫头。”
容菁“呵呵”地笑起来，隔了好久忽然说:“我喝了酒才能做梦。”
平娘侧过脸瞧容菁，见容菁似乎有些醉了，平日里的那点狡黠爽利全不见了，看着竟有几分委顿。
“什么意思？”平娘迟疑着问。
容菁道:“我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兴许是乱说的吧。”说着又端起酒杯喝起了酒，两颊烧得绯红。
大约是真有些醉了，平娘竟然也兀自絮叨起来:“王爷王妃又如何，都只不过是虚名而已，外人瞧着繁华热闹，其实冷暖自知罢了……我家也富贵过，繁华过，名满京城过，但时运到头了，单凭人力怎么拽得回去？我早就不想这些事了……容二小姐，不怕你笑，自打我家衰落以后，几代人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漫说他看不看的上我，单是我自己都未必瞧得起自己……一个酒家女……哼哼。”
容菁迷迷糊糊地回道:“好歹这碎玉坊是你自己开起来的，你还有栋酒楼呢。”
“对，我还有碎玉坊，”平娘不知怎么忽地掉起眼泪来，她红着眼眶点头道，“我还有碎玉坊……”重复了七八遍，最后却爬在桌子上呜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我也就只有碎玉坊了。”
容菁好脾气地凑过来，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睡着前似乎喊了谁的名字，但阿双早已睡着，平娘自顾伤心，容菁末了都不知道她喊了谁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第4章 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