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罪》黎树瓦

2、楔子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所恶，故几於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回上巫者师父，此语出于《道德经》第八章，乃老子成名之作，您授此书于三年前初秋晚课第三堂。”
　　暗堂中只有少年和老者，少年富有磁性的声音在空荡的堂隔中传开，空气中惊起了阵阵波澜。
　　“不错！”老者喜笑颜开，绵长的长须在手心轻轻划过。
　　“唐野，你可知为师为何要与你单独交谈？”
　　“回上巫者师父，唐野不知！”少年恭恭敬敬的跪坐在堂下，仰头看着堂中老者。
　　老者精瘦，脸上松弛的皮肤像一件略大的衣袍，冉冉长须又为老者添了几缕仙风道骨。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你初出书阁，站在这里问为师的问题？”
　　“嗯～唐野记得！”
　　“三年韶华已过，心中可有答案？”
　　“回上巫者师父，未！”
　　“看来你已有答案了！不愿说也好，不敢说也罢，你论罪归来便可带他走，只是那时，就看你还愿不愿了！”老者抚着长须，看向少年的目光里带上了几缕意味深长。
　　“他到底犯过什么罪？”少年抬头，紧皱的眉头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所有人都说巫蛊者有罪，可究竟是什么罪却没人给他讲明白。
　　“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老者起身示意少年搀扶，颤颤巍巍的样子像极了马上要散架的骷髅，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一具有血肉的骷髅，毕竟没有人能活二百多年。
　　这一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所有的少年都伴随着古老的舞蹈和歌谣入眠，而守护在他们身边的都是他们最亲近的人，从明日开始，他们就会接起守护者的使命，为了他们心爱的人，也为了爱着他们的人。
　　“唐野，该睡了～”岚洋看着窗外出神的少年，轻声唤道。
　　少年闻声转头，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容，向屋内挥了挥手，示意男子出门。
　　“喏～给你！”唐野将手中剥开的十几颗麦粒放到了岚洋手中，“尝尝～这可是甜的！”
　　少年脚下的麦苗桔梗已经成堆，双手也因反复揉搓麦刺而红肿，那肮脏破败的鞋刺痛了岚洋的眼睛，整个傍晚都不见他人影，原来是去摘寻麦苗了。
　　“可……可我……”可我是罪人啊！岚洋出神的望着手中白嫩圆滑的麦粒，眼中尽是苍凉悲伤。
　　见面前的岚洋黯淡的目光，唐野从他手里抓了几粒麦粒，趁他不注意，塞进了他嘴里。
　　“怎么样？”当然甜了，他尝这些麦粒尝到舌头都发麻了，好不容易找出一根带甜味儿的，能不甜嘛！
　　一缕淡淡的香甜在岚洋口腔中散开，像一片粉红色的雪，美丽稀有却又转瞬即逝。
　　“甜！”
　　月光下，两个少年相对而笑，温柔而又幸福。
　　“郎归乡，郎归乡，巫娘护郎入梦乡，蛇虫虎儿莫猖狂，尸蛊鬼儿在腌缸～”
　　巫娘们传唱的歌谣声愈来愈近，躺在床上的少年忍不住也轻哼了起来。
　　“郎归乡，罪难销，巫娘护郎择坟江，蛇虫郎儿皆有罪，尸蛊鬼儿在腌缸～”
　　巫娘的歌唱声音愈来愈大，传到门口那儿时便停了，“吱呀”一声，门被一妇人打开，“巫娘在，郎儿勇，巫娘夜吟，郎儿莫怕，快睡快睡啊～”，妇人边往少年方向走，边轻哼着变了调的歌谣。
　　妇人摸了摸床上两个少年的额头，轻拍着他们的后背，像母亲一样哄他们入睡。
　　少年看着画着尸鬼妆的妇人，心底涌上一股难过。如果母亲还在，她应该也会这样哄自己睡觉吧！
　　这一夜，唐野做了个梦。
　　梦里，他熟悉的那个男孩浑身是血，眼中布满血丝，像地狱的傀儡般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嘴中还呢喃着“杀了我！我有罪！杀了我！”
　　唐野连连后退，却一步掉进了深渊。
　　周围漆黑一片，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味。突然，有人从后面递了一把刀，那把刀泛着寒光，他看不见是谁递的刀，只觉得身后有很多人，他们都在喊：“杀了他！他有罪！他该死！杀了他！”有老人，小孩，男人，女人，他们都在哭喊。
　　不知何时，面前渗进来了一缕微弱的光，光打在面前浑身是血的男孩身上，仿佛是他原带的罪恶感，透过他，直直射在了他漆黑的心脏上。
　　“杀了我！杀了我！我有罪！”
　　“杀了他！杀了他！他有罪！”
　　周围的声音像催命的口令一般，唐野木讷的抬起手，刀对着光指引的方向。
　　“唐野～唐野～”
　　唐野慢慢睁眼，看到了岚洋关切的目光。
　　“做噩梦了？”岚洋轻拍着唐野的后背，被汗水浸透的衣襟握在手里有些不舒服。
　　“你先睡吧，我出去凉快凉快！”唐野擦了擦汗，略有些紧张的避开了岚洋的关心，起身披了件衣服出了门。
　　岚洋望着那消失于门后的孤单背影，扯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微笑，苦涩而又心安。
　　唐野靠在铁栏旁，双手用力的揉搓着脸，轻微的啜泣声从手掌心传出，像婴儿无力的哭喊。
　　唐野从岚洋的眼中看到了悲伤，肯定是他在做梦时说了什么。
　　惨白的月光像石灰粉一样撒在门楣上，唐野回去时，岚洋正背对着他逗蛊虫。
　　“回来了！”
　　“嗯～”
　　之后便是一阵沉寂。
　　岚洋收起了装蛊虫的器皿，与唐野一起躺在床上。两人的呼吸声并不大，却彼此都能听的很清楚。
　　“快睡吧～我困了～”岚洋打了个哈欠，很假的哈欠，夸张的捂了捂嘴，他真不适合撒谎，每次都会被唐野看出来。
　　“嗯！”唐野附和一声，没有点破。
　　岚洋转过身，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刚才的事。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身旁的少年正闭着眼恶狠狠的说：“杀了他！他有罪！他该死！”那狰狞的样子让他心悸至今。
　　天微微亮，红鸡齐鸣，少年们要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