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又逢秋》顾时安

4、三

　　1994年1月19日，泽京大学放寒假，商温沅约定了去接周新野。
　　周新野比他小了4岁，今年刚研一。
　　说起来他们认识也是偶然，周新野和他一样选的新闻学，大三那年去他所在的报馆实习，商温沅负责带他。
　　其实二人当时也就是正常的上下级关系，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来二去就有了交情成了朋友。

　　商温沅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没等到周新野，索性进了校门去他宿舍楼下等他。
　　“温沅哥！”
　　周新野拉高了声音喊他，商温沅一听他叫哥就觉得没好事，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颇有些无奈道：“怎么啦……”话音刚落就看到原来周新野旁边还有着一个徐秋漾。
　　徐秋漾还是穿着大衣，里面穿着毛衣衬衫，阴着脸，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薄唇抿着，淡淡扫了商温沅一眼，商温沅登时想起来曾经大学上课被老师点名的时候。

　　等人走到近前了，商温沅才问：“这是……怎么了？”
　　周新野求助似的看了商温沅一眼，低下头然后出声喊了一声：“表哥……”
　　“自己说。”徐秋漾声音也是冷的。
　　商温沅知道事情可能有些大。
　　周新野说：“我跟同学打架了……”头低得更深。
　　商温沅明白了，开始为他求情：“男孩子打架也没什么……”
　　周新野顿时抬头眼睛放光看着商温沅。
　　徐秋漾眼神冷下来，声音也冷了几个度：“他把人打进医院了。”
　　商温沅瞧着徐秋漾的神色，当即凛然道：“那问题是很严重。”
　　周新野头又低下去了。

　　商温沅不自在的咳了一声，周新野回宿舍去拿东西，只留他跟徐秋漾两人在楼下。
　　静得有些尴尬。
　　“抱歉。”徐秋漾率先开口，“刚刚我态度不太好，牵连你了。”
　　商温沅摇头：“没事。”

　　徐秋漾说完，商温沅才知道周新野做了什么事。
　　事情已经发生两天，临近放假，徐秋漾没课，也需要去医院检查，才不知情。
　　起因不详，只知道两人是在宿舍打起来的，周新野下手没顾轻重结果把人肋骨打骨折了。徐秋漾知道今天放寒假，想着来接他回去，只是中途拐去办公室拿东西，就被周新野的辅导员给告了状。

　　事情太过突然，商温沅一时也不敢相信，在他眼里周新野一向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除了有时候可能会有些跳脱。
　　徐秋漾摘下眼镜，揉了揉额角，有些烦躁，一是因为周新野，二是他的检查结果不太好，虽然本来也没抱着多好的希望。

　　回去路上商温沅找了家咖啡厅准备让徐秋漾好好跟周新野谈谈这件事。
　　周新野虽然老实，可是有些地方却也非常执拗，不想说的话怎么问都不会说。
　　徐秋漾了解他，只点了三杯咖啡和几盘小点心让他先垫垫肚子，什么也不问，等他自己说。
　　商温沅陪坐的有些不知所措，夹在中间也不知道是该开口还是不该开口，只能默默喝着咖啡。
　　半个小时过去了，徐秋漾说要出去买点东西，留了商温沅和周新野两人喝着咖啡。

　　商温沅扶着额角，叹了口气：“你哥走了，对着我可以说了吧。”
　　周新野抿着唇，商温沅知道他也憋着气：“现在是人家进了医院，咱们理亏，有什么事情就要说出来，才能想解决的办法。”
　　“他骂我哥。”周新野松了口。
　　这个“他”想必就是这个男学生了。

　　周新野松了口，说那个男学生是别的院系的，知道徐秋漾是他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徐秋漾得肺癌的事情就开始在学校里宣扬，一说出来，学生之间什么事情传得都快，甚至都有人拿此作笑料。周新野得知之后气不过，就去找人理论，偏偏那个男学生还不觉得自己此举有什么错，说大家应当都有知情权，说为什么学校要聘用一个得绝症的教授，是不是这中间有什么不正当关系。说得有模有样的，周新野被逼出了气，直接就动手了。

　　商温沅听完没说话，他觉得周新野没什么错，他同徐秋漾现在约莫也可算作朋友，要是换作是他如果有人这么说徐秋漾他应该也是会恼怒的，他又一想，自己作为朋友听到那些话都尚且觉得那个男同学过分，又何况是周新野？

　　商温沅他们坐的地方靠窗，玻璃窗子被人敲响，商温沅抬头看，敲窗的是徐秋漾，手里还提着袋东西，示意让他出来。

　　徐秋漾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新野最喜欢这家的面包，不知道你喜欢吃哪个，都买了点。我刚刚说话许是有些重了，但是现下我还有事要先离开，实在不好意思劳烦你帮我照顾一下新野。”
　　商温沅答应下来，接过东西，徐秋漾隔着窗子又看了一眼周新野，他赌着气，扭过头不看他，徐秋漾忍不住笑出了声。
　　商温沅迟疑着，还是将周新野的那番话原样转述给了他，末了又添一句：“新野是听不得你被人这么说，他心是好的。”
　　徐秋漾只点头，说他知道。

　　走出几步，徐秋漾停下来，又折回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串数字：“这是我家的电话，如果有事可以打这个电话。”
　　商温沅迟疑着，接了过来：“好。”

　　徐秋漾在手里捻着烟，没抽，他本就没有抽烟的习惯，只不过这是别人递给他的，那是位老教授，不接不好。
　　医生还在外面，诊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许是觉得没意思，他将烟丢进了垃圾桶里。

　　诊室的门被打开，徐秋漾看着花白头发的殷老大夫走进来，急忙从椅子里站起来走上前扶住殷老大夫到桌后坐下。徐秋漾坐在他对面。
　　殷老大夫摘了眼镜，手里拿着他的报告，很是怜惜的看他：“我的建议是做手术，但是手术后的情况也不会有多好，我有个学生在霍普金斯医院进修，也帮你问了些洋教授，那些个洋教授说法是想让你去国外做手术。”
　　徐秋漾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那手术后呢？”
　　殷老大夫不作声，室内静下来。良久，花白头发的老大夫伸手拭了拭眼睛，声音不由得带着些叹：“秋漾啊……”
　　徐秋漾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他，一面笑道：“辛亏我妈没来，不然听了您的话怕是当即就要扯着我去美国的飞机了。”
　　殷老大夫知道他这是说第一次来检查时他母亲陪同着，得知检查结果后，母亲爱子心切当即就哭着扯着他的手问国内外哪家医院能治好要带着他去。
　　徐秋漾收拾好报告装进袋里，宽慰老大夫：“生死有命，况且又不是晚期，还能活些年头，已经可以了。”
　　殷老大夫被他噎住，他还没听过哪有人这么说。

　　临走时殷老大夫送他到医院门口，抽了支烟给他，徐秋漾这次没接，又嘱咐他少抽点。
　　殷老大夫年长，有些思想到底是顽固，他点着烟问徐秋漾：“真不打算找个对象？说不定再过一两年就有好的药和治疗手段出来呢？”
　　徐秋漾笑笑摇摇头，颇为无奈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
　　殷老大夫摆摆手，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徐秋漾赴美留学两年，留学回来后家人也给他介绍过姑娘相亲，被他一口回绝，说自己喜欢的是男人。
　　当时殷老大夫也在，牵线的就是他，听了这话当即就跌了手里的茶碗。
　　起先家人都不能接受，只说是他在美国读书被那些外国佬带歪了心思，过两年就好了。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徐秋漾只一次不舒服顺便去做了全面检查，结果检查结果不太好，再一细查，谁能想到他又被检查出来肺癌。
　　检查结果出来后，徐家人也没再管他喜欢什么人，只一心扑在他的治疗上。
　　甚至……母亲还几次旁敲侧击问他喜欢的人是不是还在美国要带他去美国找人……
　　徐秋漾想起来往事，笑笑告别了老大夫，拿着检查报告下了台阶。

　　出了医院徐秋漾一时不知道去哪，他看了眼手表，刚过三点，最后索性原路折回去了咖啡厅。
　　周新野还在原位吃他买的东西，商温沅不在，徐秋漾坐下，周新野抬头瞧了他一眼默默把手里的东西又给放回去了。
　　徐秋漾不由得觉得好笑：“你朋友人呢？”
　　周新野嘴里还有东西，给他指了个方向，几排桌椅后面能看到商温沅的背影，对面应该是还坐着个人，但咖啡厅的椅子设的高，看不真切，周新野嚼了几口咽下去蛋糕，声音还是有些含糊不清：“他相亲呢。”
　　徐秋漾挑眉，扶了扶眼镜：“相亲？”
　　周新野点头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他今天来接我其实就是顺便，下午约好了人在这相亲。”
　　难怪，他从学校出来就找了这家咖啡厅。徐秋漾低垂着眼，不语。

　　周新野讪讪的，不敢看徐秋漾。
　　徐秋漾叫来服务生又要了一杯咖啡抿了一口放在桌上：“说吧。”
　　周新野认命般的转过来头看他：“哥，你不知道那人话说得有多难听。”他也是真的不想跟他说。
　　徐秋漾看着他叹了口气：“我跟学校的合同还有一年多才到期，何况是事实又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不管外人怎么说，自己别放在心上。”
　　徐秋漾永远都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周新野一拳打在棉花上，闷闷的，一口闷完杯里的咖啡。咖啡已经凉透，苦味在舌尖蔓延，他硬是撑着吞下去，不去吃桌上的蛋糕点心。
　　徐秋漾看他这样，只能无奈摇摇头。

　　两人坐着等着商温沅相完亲从座位里起来，来给他们打招呼，徐秋漾抬眼仔细看了那个姑娘，鹅蛋脸，长发及肩，眼睛不小，也戴着个眼睛，看起来文静乖巧。
　　姑娘跟商温沅道别，商温沅将人送出咖啡厅复又回来坐下，刚坐下徐秋漾就说：“人不错。”
　　商温沅愣了愣，随即不好意思笑笑：“我妈介绍的，我俩都是走个过场，人家不喜欢我这样的，说我看着不太正经。”随即又打趣徐秋漾，“人家刚刚还说，若是相亲对象是你，立马同意了。”
　　徐秋漾也笑，放下手里的点心擦了擦手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商温沅点头。

　　徐秋漾走后，商温沅去看周新野，笑道：“你哥要是去相亲，估计人家都要上赶着把姑娘送过来。”
　　周新野幽幽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徐秋漾没出来，才踟蹰开口：“我哥……他……他不喜欢姑娘……”
　　商温沅：“？”
　　周新野憋了口气，随后四处瞧瞧才低下头过去跟商温沅咬耳朵：“我也是听我妈说的，说我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国外待的久的缘故，不喜欢姑娘，喜欢男人。”
　　商温沅挑眉，听后笑着摇摇头：“怎么会，许是……”商温沅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徐秋漾从洗手间出来走了回来，背后议论人总归不好，他当即就住了口。
　　徐秋漾站定问两人：“走不走？”
　　“走走走。”周新野回答，急忙扯着商温沅走在前头。

　　一路上三人无话，徐秋漾将周新野送回了家，看向商温沅：“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商温沅低头看了眼表：“我不急，徐……教授要是有事就先走吧。”
　　徐秋漾低低笑了一声：“我也不急。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秋漾。”
　　商温沅笑笑：“这多不好，还是喊教授好些。”
　　徐秋漾轻笑了声：“那好。”

　　商温沅还要回趟报社，徐秋漾似乎无事，商温沅看了看表后迟疑问道：“我还要去一趟报社，徐教授要一起去看看吗？”
　　徐秋漾听了点点头：“可以。”
　　商温沅忽的有些后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