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2、惊梦 四 ...

  •   婢女揭开红布,这还真是一把类似拂尘的物事:尘尾连缀一串光滑洁白的丝质细线,手柄由常见的木质换成了一柄细窄玉如意。

      屋内众人一时噤声,任谁也不曾猜到会是从未见过的新奇,随即反应过来后,顿时觉得格外好笑又有趣。

      大家本来玩得就是一个新鲜,即使没能得到它,却也什么都没失去,乐得看个精彩。

      “你真厉害,竟然能够想出来这是什么。”子冉一愣,很快意识到江蕖又赢来了一件新宝物,喜道:“太好了,我们今天可真走运!那拂尘还能跟玉如意扯上关系,蕖儿,你的脑袋里究竟想得是什么呀。”

      子筠也好奇得探过身子来。

      江蕖笑了笑,没有说话。好歹这些年里她念了不少佛经,常常见惯了各种佛具,才能短短片刻内联想到这两样东西。

      旁边阿韫兴致勃勃转头问起婢女:“这件是谁拿出来的?”

      在场都是明眼人,不消多时便认出台上那物不单单只是个拂尘,长柄的玉色鲜艳,质地细腻如凝脂,品质十分上乘,仔细观看,里面玉髓好似还泛着一抹浓绿。玉有此相,算作灵宝。

      其余人也凑上问:“对啊,哪位出手阔绰,舍得割舍这样的宝物?”

      他们嘴上这么说,心底却直乐——不用说也知道,此物形状奇特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有人猜中,而那位原主人多半刻意卖弄家珍,又不愿输掉它,于是故意将其充作赌注博得众睬。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哪知有个江蕖突然杀了出来,一个不慎输了它……活该,真是活该。

      阿韫不由多看了他们几眼。

      这几人素来有几分坏心,一旦婢女说出名字,他们肯定会紧跟着奚落那人一番,就和之前捉弄拿出青釉瓶的那人一般无二。一群人眉梢间止不住的促狭笑意,准是一肚子坏水,阿韫当下不好点破,心底开始可怜起那个倒霉鬼。

      婢女哪知这些,她正要作答时,里间率先一道男声开口——

      “是我的。”

      阿韫等人齐齐转头,看向阁帷下正中间的位子。

      “那拂尘是我的。”

      “……”
      “……”

      汝子晏以舒适姿势靠在椅背,瞧着众人几分怪异的脸色,他觉得甚是可笑,便就真的不加掩饰地笑了起来:“怎么,不行吗?”

      “我每月清修时将其置于香案三日,好歹在案前跟着沾染了不少香火气息,勉强当作个灵宝还是够份的,就是不知道……你们几个想说什么。”

      原先那群人顿时泄气,一人轻咳几声,掩饰尴尬说了句:“呵我就说嘛,这里谁能轻易拿出这等好物,原来是晏哥的啊,哈哈。”

      汝子晏似在与他顽笑般,道:“只是个寻常法器,算不得什么好物,所以也就无所谓你们先前说的‘割爱’了。”
      他忽然又说:“对了,我看你们刚才像是遇见了乐趣,笑得那样开心,不如跟我说说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

      那人顷刻流下滴冷汗,连带身边数人一时如鲠在喉。

      他们孰知使坏竟使到了汝子晏头上——汝子晏只是讲了句稀疏平常的话,可其中的语气就不是那么和善……这汝子晏脾性恶劣,惯闻他在家中与外头做得是两副面孔,在叔伯长辈跟前装模做样,在外弦歌继夜、放纵欢肆,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就前两日,他因与一卖瓷器的商人闹得不甚愉快,便在城中公然砸了商人一整家商铺的全部瓷具,还叫下人押着老板眼睁睁看他亲手将店中最名贵的宝瓷一件件砸碎,当时不少人都看见了。

      汝子晏作派嚣张恶劣无法无天,可商人即便状告衙门官府,只怕也是求告无门……别说抚城了,就是到了整个云南郡,也都是他父亲汝闻道和汝家只手遮天。
      整治这个败类不得,还叫他每天过得潇洒自在、顺心如意,更是叫抚城内许多人恨得咬牙切齿。

      人人不过忌惮他身后的汝家,面上恭维喜庆不断,其实暗地吐了不少唾沫,都知道他只是个窝囊废物,中看不中用!只知吃喝嫖赌,花天酒地,正道经营一概不会。
      即使在族内,族亲们也并不满意这个未来汝氏的当家人,就目前情势看来,汝家绝不能交到汝子晏这厮手中,往后汝家大老爷、二老爷过了世,上头没了天皇老子压着,尽由他一人说了算,那汝氏偌大的家业,不多时日都要给这败家子挥霍得干干净净。早先就有人提议从旁支中挑一个健壮男婴过继到本家嫡系,从小放在汝闻道的夫人裴氏跟前养着,不怕孩子不亲近,再费心淳淳教导,长大后继承家业,为人孝顺稳重、德行有望,才不算辱没了云南汝氏合诏王室后人、百年望族的名声。

      族老们多番劝说,然而不知是什么原因,汝老夫人和长房那边始终不大同意,一直不肯松口。老人们最后无计可施,看清了汝闻道是铁了心只认汝子晏一个儿子,当下算是睁只眼闭着眼由着汝子晏胡来。
      汝闻道行事光明磊落,一身公正,自任云南郡守起备受百姓拥戴,可惜偏偏养出个不肖子孙。清官难断家务事,如若以后晚节不保,也是这儿子害的,往坏了讲,就是自食恶果。
      ……

      屋内一时沉寂,其余人不敢妄自开口搅入这趟浑水中,而那几人则是心慌意乱,他们在汝家虽未领教过汝子晏的“本事”,但谁都不想轻易尝试这滋味。

      “晏哥,这……”
      同为汝氏子弟,他们却要在汝子晏面前低一等,但此刻顾不上面子这回事,那人赔笑道:“我们只是好奇问一句、随口说了几句,没什么意思,也许……当中有什么误会。”

      阿韫听得立即紧张了,生怕他们接下把自己拖下水。

      江蕖不由皱眉,她并不喜欢当下诡异僵硬的氛围,也不明白为何汝子晏一开口,便将所有人弄得不自在。可江蕖略一侧首,无论是汝子冉还是汝子筠,都显得习以为常。

      “……”
      汝子晏不出声注视他们片刻,很快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罢了,可能是我眼花看岔了。”汝子晏微微笑道:“心口如一,没有怪你们的意思。”

      他一扬袖,手上一片光洁,那串沉香佛珠不知到哪去了。喝尽杯中最后一口酒,汝子晏往屋外走。
      “哥哥你不玩儿了?”汝子冉留他。

      “输了几回还玩?一个劲往里面赔有甚么意思。”汝子晏这回语气和缓,和子冉道:“今天我时运不济,本不该来。在这免得扫你们的兴。晚点有事也别叫我了。”

      汝子晏说完便抽身出门。
      子冉自言自语闷闷道:“吃多酒又开始讲胡话了,没头没脑地听都听不懂,说得甚么意思……”

      ·

      二楼阁壁与栏杆之间围成一条小道,木梁上挂了一排灯笼过去。因为戏楼内没开设天窗,里面具是光景暗淡,灰蒙蒙的。即使是白天,这里灯笼内也点上了蜡烛。

      一串线行般的六角灯笼下,柔雾似的红光笼罩住汝子晏。

      江蕖跟着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副场景。

      说来颇为巧合的是,每一次见面的最后汝子晏给江蕖留下的都是他的背影。第一次是单衫襕衣,清旧寡淡;第二次则是紫绶贵胄,气蕴赫奕,富贵不可言。

      微红烛光之下,汝子晏身上那袭苍绿松鹤袍颜色浓艳深重,联珠松鹤纹路活灵活现,似栩栩如生。

      江蕖心想,汝子晏也确实应当身似灵鹤,潇洒自在于天地间。

      能如此快活快意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想做的事情,丝毫不顾及旁人的眼光,行乐休迟,只做纯粹的一个人,无疑是极其令人羡慕和向往的。

      江蕖心底嘲弄地笑了下自己,她原本追出来是想将那柄玉拂尘还给汝子晏——拂尘是道佛法器,本不应该随意摆玩,而且听汝子晏所言,此物对他来说是清修之物,意义非凡。
      可江蕖见到汝子晏的背影,便打消了叫住对方的主意。她现在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也许在汝子晏这样的人眼里,佛具、法器的意义不过是人主动附加的,他并不在意这些。

      曲笛、弦音、檀板齐奏,笛声悠扬婉转,弦音清越,江蕖低头往下看,台上正演着《牡丹亭》。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子冉本意请众人来隶乐院内听戏佐兴,然而所有人一心沉迷在桌上探物,屋内喧哗熙攘,哪里还有功夫注意外头。

      台下无客,台上依然唱着,如今恰好唱到名篇《惊梦》。

      江蕖不急着回去,准备静静听一段,耳边响起一道幽微腔调,不是从台上,而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

      江蕖寻声侧身望去,阁壁与栏杆之间的小道尽头连接梯-子,博带缨冠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楼道,那声音悠悠传来——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瑱,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

      他与台下“杜丽娘”一应一和,合声开始有些停涩,后面汝子晏跟上韵调,台上台下二人都按曲调唱起来,声音流畅婉转。

      词还是那几句,人还是那两人,然而听感骤变,像是有男女左右各一人,借着唱曲在讲各自心中的故事。

      ·

      良久后,江蕖方才回神,此时汝子晏早已不知去了何处。楼下却传来一阵桌椅移动的异响。

      江蕖探出身子,看到门口进来了几个三四十岁的夫人,像是寿宴作客的女宾。不多时,楼下便聚了几十个人,连带婢女们一同跟着。她们打点楼下摆放的官座、桌案,又报来了一箱箱的马吊牌、叶子格戏等。

      转眼间,夫人们已经三四凑成一桌,开始打上叶子牌了,嘴里也一刻不得闲,仍在聊着那些陈年旧事、家长里短的闲话。

      她们的声音太大,将“杜丽娘”的唱曲掩盖住七七·八八,江蕖再听不下去,转身回了阁屋。

      江蕖只是随口-交代一句“忽然想起点事”就出去了,子冉好久不见她人,这时才来得及说:“蕖儿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是遇到什么急事么?要不要我帮你。”

      “没事,已经办好了,我在外面听了会儿戏。”江蕖摇摇头,说:“楼下太太们来了,正在底下打牌呢。”

      “什么?!”

      江蕖随口一句话,却将屋内众人吓了一跳。

      “太太们都来了……那我母亲也在吗?”
      “都是哪些夫人来了?!”

      “她们怎么会想到隶乐院来,不应该在前厅宴席上吗?”

      年轻小辈们本就躲着长辈在这里偷玩,台上唱戏的动静压过了二楼的声音,夫人们一时没注意二楼。得知自家母亲就在楼下,小姐公子们都坐不住了,准备趁没发现前赶紧溜走。

      隶乐院建时后面开了个小门,汝子冉对此地再清楚不过,她跟族兄族妹们摸着一处墙角梯-子下去,悄悄从小门溜到后院去。

      江蕖没跟她们一起,在房中坐了片刻,估摸她们都已经进到了后院,才从阁屋里径直出来。

      江策夫妇不在这里,外祖母、两位舅父和舅母们对她偏爱有加,平日里不要说苛责,就连一句重话也不曾有过,所以算来她江蕖才是在汝家里过得最自在的那个。

      江蕖下楼时,底下有几人在上楼,彼此在楼道内撞了个对脸。

      “蕖儿?”燕夫人略有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她边说话,目光往江蕖身后探看,却没看到料想中汝子冉的身影。

      “我……在这儿听戏。”

      “所以二楼的灯是你点的?”燕氏半信半疑,又问道:“子冉人呢,怎么一天见不到她了,她没和你在一块吗?”

      要是燕夫人早来一时半刻,就能刚好逮住汝子冉了。
      江蕖装傻充愣:“不知道,可能回房去了吧。”

      燕氏低头埋怨了句:“这个疯丫头,又跑哪里去了。”

      “舅母是有什么事吗,我等会要见到她替您说一声。”

      燕氏笑了下,她红妆粉面,笑起来也比常人多一分娇媚:“不劳你去,我自有吩咐人。”

      “老太太也在楼下,你该去陪下。”燕夫人提醒江蕖:“今儿是老太太寿辰,你们这些做孙子孙女的个个不见人影,像什么话?”

      江蕖被说的惭愧,“舅母说得是。”

      “你往日是懂事的,子冉几个不成性,别被她们带坏了。”燕氏看着她笑道,“好了,快去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30 23:44:30~2021-06-02 23:5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olo?、欧旺达、成竟仓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