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促盈门

71、惊梦 三

　　江蕖和子冉、子筠坐下来不久，两位侍女就在桌上重新置了件器物，整个过程密不透光，确保无人看清那器物的原本模样。等一切布置撤下去后，桌上只留一块红布遮掩。

　　江蕖仔细看去，这张红布布面紧密，却材质轻薄。它可以清晰透露出器物表面的形状，同时让人看不到里面的一丁点儿具体。

　　众人认真观察起来，那是一个呈圆饼状的事物，两面平中间质薄，圆面约合成年女子巴掌大小，看红布的形状，向上的一面凹凸不明，好似刻满了纹理之类的装饰。
　　这样小巧精细的器物，一下难倒了许多人。

　　汝子晏扫了一眼桌上，眼底浮现几丝笑意，抬手饮进手边一盏酒。

　　之前几次放的东西都不难，所有人争先恐后地猜测，现在这一下反而个个息声。
　　能有这形状的东西并不少见，然而既然能被拿上台来，必然不是什么寻常之物，这样一来，可供猜测的范围顿时缩小不少，里面到底会是什么呢？

　　子冉小声道：“我怎么看着觉得很熟悉啊……”
　　旁边子筠微微点头，也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

　　汝子冉竭力回想起那点似曾相识的经历发生在什么时候，在此之余，桌上事物印在布面的纹路在子冉视线中被抽离出部分，逐渐向一个字形靠拢，区区寸许宽的圆面上，还不止有一个字。

　　突然，汝子冉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
　　子冉率先开口引得所有人目光汇聚过来。

　　“这是一面镜子。”

　　镜子？大家再低头看时，这形状轮廓、大小，岂不就和掌中镜模样一般无二？
　　而且一经提醒，所有人立即就明白了刻满纹路的那面就是寻常镜子的背面。
　　婢女们故意为之，把背面翻上来误导众人，若是直接展示镜子一片平坦的正面，不多一时半刻，人人都能猜出来了。

　　阿韫笑出了声：“原来只是个镜子。好嘛，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宝贝呢。”

　　有人说道：“先前有个青釉瓶，现在又是一面镜子，你们到底拿的尽是些什么玩意儿。”

　　子冉摇摇头：“它可不是普通的镜子，你们仔细看下到底是什么——这是山字镜呀。”

　　听到正确猜测，婢女撤去红布，显露出具体的器物，果然如子冉所言，是一面阡陌纹楚式山字镜。

　　“山字镜可不是普通妆镜，你们数数上面有几个‘山’字，它有多名贵不用我多说了吧。这可是难得的古玩宝贝。”汝子冉语气中藏不住的雀跃，“哈哈，它归我了。”

　　没成想这普普通通一面镜子，竟然是战国时期的楚式镜，巴掌大小的镜背面上刻足有六山，还有其它代表山川的纹路。

　　阿韫等人吃了一惊，随即都羡慕上子冉的好眼力。

　　子冉心底得意，她才不会说这是因为早前就见过这面镜子，才能片刻内认出来。

　　“好你个子冉，把我的镜子赢走了。”汝子晏终于开口，他的位子坐于最深处的，左右离得最近的人隔着不小间距，形成一小块独处的空间。

　　子冉并不惊讶于它的原主人，“反正哥哥你宝贝多，不缺这一两样的，送给我又有何妨？”

　　“既然赢了便是你的了，和我送不送有什么关系，愿赌服输，你尽管拿去就是。”汝子晏道。

　　子冉直笑：“那就多谢哥哥了。”

　　“只不过你赢走了这件，它此后就算作你的。我的赌注宝贝没了，又得重新补上。”汝子晏促狭说，“在场人这么多哪个不好，你偏偏要来占你哥哥我的便宜。”

　　阿韫等人听了，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按这场射覆规矩，被赢走了宝物的原主人等于失去赌注，想再上场必须再下一注，子冉猜中了子晏的山字镜，子晏如果要继续玩下去，需得再重新拿出一件新宝物来，所以汝子晏才说汝子冉放着外人不管，专门“坑害”他。
　　“哥哥别这么小气罢？我们没来前你不也输了好几回，被其他人赢走时怎么不说，偏到我时就埋怨……”
　　汝子晏出手大方，但凡拿出手的就没有一件次品，而且往往还十分新奇古怪，不同于寻常金银俗物，好比方才连一面镜子，他也能别出心裁用的是山字镜。若论在场众人最期待得到谁的宝物，必是汝子晏的无疑。

　　不过汝子晏显然只是打趣。他随后召来屋内一侍女，见那女子的打扮举止，不像是府中寻常侍婢，压鬓小钗俏丽，梳着垂鬟分肖髻，身形袅娜曼妙，楚楚动人。子晏低声吩咐几句，那女子转身出了门，不多时，带了一件东西回来，遮掩严实，俨然是另一件做注的玩意。

　　经过这段插曲，大家接着继续玩下去。
　　大部分总是很容易猜出来的，剩下一些太过僻生的物件，过了时限后，还无一人猜中便算作废，仍旧物归原主。

　　其实桌上器物到底是什么，好不好赢走，也要分门别类——像钗环手钏这类的姑娘家饰物，自然是女孩们能轻易猜出，就像江蕖很快得到了一对双凤纹鎏金长钗。

　　玩过几回，江蕖慢慢琢磨出了这玩法，其实打得是一个以物易物的把戏，多少打了点赌的味道。输了的人往往不服气，不肯就此作罢，所以会选择再追加一件宝物下注，以待接下几场能赢回；而赢得人自然不用说了，占有欲作祟，赢了只会想继续赢下去。如此下来，无论哪方都不会轻易收手，摆明的赌徒心理，这样的玩法在本质上跟赌坊里吸引赌客们的把戏没有区别。

　　这场射覆是谁想出来、谁提出来的，她心里已经有个大概人影。

　　·

　　江蕖若有所思，看似目光聚集在台上，余光却不断打量桌子内侧的汝子晏。
　　很难说清楚的是，她始终感觉汝子晏的神色和那天有很大不同，可她与汝子晏没有真正接触过，也不清楚到底这股迥异是为何。

　　汝子晏浑然不觉有人暗暗视探，他眼含笑意，外人只是单单看着，都不禁感到里中犹如一泊秋水，温情脉脉，惹不住要沉溺于其间。任谁见了郎君玉面，能不侧动芳心，不论汝子晏有意无意，他自身便生了副多情又薄情的长相。

　　身边一遭空余之地，既是没有人主动靠近，也像是无人能融入其中。他独坐其间，仿佛游离在外，可面上一派安然闲适，不时取樽饮酒，想必是在其中再闲适享乐不过了。
　　这般气度从容，竟让江蕖心中生出几分怪异——明明这只是一群小辈们凑在一堆儿玩射覆，图以消遣作乐，汝子晏坐在阁帷，沽酒取乐，却像是环绕生绡画幅，彩扇红牙。至于他在外头灯酒喧沸间如何竞相奢华，流连于西楼南瓦冶艳享乐，由此得以一观。

　　但那天她看到的汝子晏并不是这样的。他对子沫耐心温柔，遇见江蕖，偶有所提问或是调侃，也是点到即止，并不追究答案。

　　那种“无牵挂”的意境，江蕖除了佛僧之外，还是第一次在俗人眼前见过。

　　难道说换了身穿着，人也跟着变了个性情。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汝子晏。
　　子息晏迟，晚来……安之吗……

　　·

　　行到正中，气氛越浓，子冉本就不是木讷沉闷的性子，好不容易遇到燕夫人在前厅忙活得分-身乏束，免了耳提面命的苦恼，这下兴致起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猜中的不算最多，但参与其中，本身就能带来极大乐趣，一段时间下来，连耳尖都激动地红彤彤的了，汝子冉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阿韫那些人了。

　　汝子筠莞尔：“刚才那柄象牙扇真漂亮，和姐姐那身新作的藕丝双蝶戏牡丹海棠裙最般配，可惜就是迟了一步。”

　　汝子冉一听，竟是被无意间被点醒了，激动的情绪霎时扑灭不少，人慢慢冷静下来，说：“我们三个算在一起，也赢了不少，在这样下去恐怕要叫旁人吃亏，那样就不好了。”

　　江蕖和子筠有些讶异，但子冉说的确实在理，她们也早有适可而止的主意，只做观看，不再参与其中。正这么想着，婢女紧接又抬上一个形状奇异的事物，有一部分长条芝形，弯弯绕绕的；剩下一部分软软散开，像是一大串穗子。

　　此物一展现，大家皆瞪大了眼睛，下意识问了句：“这是什么？”
　　话音刚落，众人就察觉自己说了句废话，这物是什么——眼下可不就等着他们猜么。

　　这东西实在怪异，在场无人见过类似的事物，眼见时限快到了，依然没人能猜中，几乎所有人开始歇下心思放弃尝试，这时终于又有人开口。

　　一个小姐犹豫着，说：“这是……如意？”
　　婢女嫣然笑道：“对了一半，还有呢？”

　　还有？

　　大家顾不上这奇怪之物竟然是柄如意，个个惊讶于婢女所说……难道这除了如意之外，还放了另一件东西。

　　“不是说好了一次一件，你怎么能同时放两样。”

　　“说了是如意，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有半对的？”

　　“……”

　　婢女轻声解释道：“公子、小姐们莫急，上面确实是只放了一件东西，只是此物形制独特，既不能算作如意的样式，但确实又用到了玉如意，故而不能算作全猜中。”

　　子冉低声问身旁两人：“这话听着新鲜了，还有什么东西能用玉如意当制品？难不成是搔杖，”还没说完，她自己先摇头否定了，“不会有人把搔杖拿上台罢，肯定不会的。”

　　婢女盈盈开口：“诸公子小姐，此物系与道佛法器相关。若十息之内无人答出，宝物当物归原主……”

　　“等等，我大概知晓了。”

　　子冉和子筠闻声诧异，转而望向江蕖。

　　“原本我还不敢下定决心，但你说它是道佛法器——”
　　江蕖道：“这是一柄拂尘玉如意。对吗？”

　　汝子晏放下酒盏，第一次用正视的眼光认真看向江蕖。

　　拂尘玉如意，柄端附着尘尾，持柄通体玉质，形同如意——拂子除疾，扫去烦恼；玉如禳安，顺己气脉。

　　婢女愣了一下，大概是根本没料想真的会有人答出，茶荷姑娘当初拿过来时，她还以为这是在刻意刁难，不叫人猜出它来，谁知……她不禁由衷说道：“表小姐机敏过人，您猜对了，确实是拂尘玉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