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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惊梦 一 ...

  •   年轻男子大袖凉衫,浑身上下半点闲余装饰也无,素色单服,发间未戴冠,只用一条皂罗带束发。

      “这位,又是哪位妹妹。”他微微含笑问道,却自有一股风流。

      江蕖脸色一变。
      常人说这句要么看来者诚心发问,否则便是刻意轻佻浮浪,有调戏的意味,可偏偏从他之口述出,竟叫江蕖一时捉摸不透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分不清他这一问是真是假。

      江蕖心细,眼神蓦然一凝——此人穿着长衣而无襕,乃僧寺行者最惯穿的直裰式样。

      在佛寺修行……
      短短片刻内,再联想方才他与子沫之间的亲捻举动,江蕖悟然。

      原来他就是汝子晏!

      江蕖没有开口,他也丝毫不急,指节在黄花梨桌上轻叩,一下一下,像是内心中百无聊赖。

      子沫被打断后,回头看了眼汝子晏,她人虽小,却一点也不傻,出于往日考量,下意识就怀疑哥哥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了。

      子沫抓着江蕖的手臂摇了摇,说道:“蕖姐姐,这是我哥哥。”

      “嗯。我知道。”

      “你们还没有见过吧?”

      江蕖嘴唇动了下,正要说话,忽然一道声音打断。

      “你是何人,我大抵猜到了。”

      江蕖和子沫齐齐望去,他将象牙骨牌随手一掷,恰好击中刚砌好的牌堆上,整齐的牙牌轰然散倒一桌。

      “这丫头野得很,可不是见谁都乐意亲近的,她既然叫你‘姐姐’,多半你真是她的姐姐。”他一手搭在桌沿,完全转过身来,“所以,你便是我那位传闻中的江蕖表妹,对吧?”

      “我妹妹见到你一点也不意外,说明你们往常关系很好;你身边没有婢女带路,看样子对这里颇为熟悉,不像是庆寿的女宾和汝氏来作客的族人,而你又是我从没见过的人,家中何时忽然多出这么一个年轻小姐……想来,也只能是我不在汝家的这段日子里,从京城来的姑母的亲眷。”

      他说这话时,眼神大胆而直接地盯向她。

      汝子晏眼睛状如桃花,含情而勾人,于室内望向门口的江蕖,恰好一张脸陷入迎光处,眼珠子却跟玻璃似的澄亮明净,如同一面新洁明镜,几乎令人无从藏匿。

      “你……就是汝子晏?”

      汝子晏挑起眉,重复了遍江蕖的意思:“我是。”

      既然认定了对方的身份,江蕖也就认真答复了:“你说得没错,我母亲正是汝鸯,我……”

      听到这句话后,不知触动到了哪儿,汝子晏忽然大笑出声。

      江蕖不明所以,微微拧眉看他。

      汝子晏像是想起了点什么,大概觉得很新鲜,语气玩味,“早听说姑母家中有个小女儿,是个‘难得妙人’。还以为……”他顿了下,转而道:“今日一见,果然所言不虚。”

      听汝子晏语气,像是早就悉知自己,江蕖脱口而出:“你以前知道我?”

      他挥了下宽大衣袖,漫不经心地站起身,眼神指了下子沫,“你应该问这丫头,她可给我说了不少你的‘好话’。”

      子沫一派天真,抬起头冲江蕖直笑。
      她给汝子晏写的信里提了江蕖千八百遍,极尽刻意渲染夸大江蕖本人,在汝子沫这个小孩儿眼中,喜欢的样样都好,比如江蕖姐姐,从头到脚都夸不够,讨厌的则抵触、贬低到一无是处。她把江蕖本人吹得神乎其神,自己一丁点不觉察出这种描写有什么问题,以致于汝子晏在焉支时一度以为江蕖是什么牛鬼蛇神,不仅会十八般神通,还蒙蔽住了他妹妹雪亮的双眼。

      江蕖心底一阵打鼓,听这汝子晏满带戏谑的语气,怎么都感觉子沫说得不会是什么“好话”?

      “我有不少表妹,但正儿八经的只有你这么一个。”

      “表妹。”

      “我是该这么叫你吧?”
      汝子晏仔细琢磨这个称呼,不由笑了笑,“——有意思。”

      “……”江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怀疑外面日头一定更烈了,否则她躲在檐下阴凉处,怎么脸上身上会热得一片。

      清厦内一角桌案上两个小铜人对着敲棒子,鸣钟敲响。

      “时间差不多了。”汝子晏记起了时辰,提醒道:”子沫,你也该回去了。”

      他之前站立时,身形如江蕖所料般挺拔,看着清瘦,走近才发现绝不单薄。

      “哥哥又要出门?”

      “是。”

      汝子沫表情垮了下来,一脸不高兴。
      “说好今天陪我玩儿,哥哥又说话不算数。你还没教会我骨牌呢。”

      “你不是都会认牌了?”

      “可我还不会玩啊。”子沫理直气壮。

      “听话。”

      他蹲下身,和子沫耐心解释:“师傅给祖母准备了件佛宝作为寿礼,我得亲自去取来。我把你带出来这段时间,你那嬷嬷算是睁只眼闭只眼,再过会儿见不着人,母亲知道后可不得了。”

      江蕖本无意听取,但汝子晏说话时的语调不低,足以叫她听得一清二楚。江蕖下意识以为子沫定要闹一通脾气,不肯这么快回去,谁知她今日出奇地乖巧,被她哥哥三言两语便打消了情绪,顺从地伸出手让汝子晏一把抱起。

      “那你晚点儿会回来吗?”子沫小声问。
      汝子晏温声说:“我一定会。”

      汝子晏靠过来,清幽沉香的气味越浓郁,怀抱子沫时大袖滑至臂弯,左边腕间戴着三圈沉香佛珠。

      他一身清简朴素,从头到脚挑不出一件华丽之物,和寺中清修苦行的僧人行者没有半分区别,身上长衫颜色也是略陈旧的,唯靠自己那张清俊面容撑着,可怀中却抱着个穿戴不俗,金尊玉贵的小丫头,二者格格不入。

      江蕖一下反应过来——早在之前她就听说过,汝子晏是带发修行的居士。只是他的一言一行,总叫人不知不觉忘了这一点。

      跨过门槛时,汝子晏与江蕖擦肩而过,他突然停住往外的一步。

      江蕖不禁看向过去。

      “忽然想到了一句诗——涉江采芙蓉,不知道合不合适。”

      “江蕖。”他随口说了声,不知道是在叫她,还是单纯嘴上念了遍名字。
      “你名字的来由,是关乎这个么?”

      抱厦门槛就这么点儿位置,加上右侧怀中还有个小丫头,汝子晏左肩几乎就快碰到江蕖。他低头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脖颈,如此贴近,就连沉香佛珠上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
      江蕖此刻恨不得把扇子挡在脸上。

      令人匪夷所思,她往日里平静如水,却在汝子晏面前频频不知所言,汝子晏淡定自如,可她却不知从何答起,每每失言以对。

      好在汝子晏也并不是真的对此感兴趣。

      “怎么,我说错了?”
      紧接着,汝子晏蓦地失笑:“我说笑罢了,你别当真。”

      他只是随心说笑一二,不论江蕖答与不答,其实根本不在意。

      ·
      ·
      自那天起,直到寿宴开始,江蕖都没再见到过汝子晏。

      倒是子沫事后跟她遇见几回,但子沫这丫头不主动提汝子晏,江蕖自然不会去多嘴问。

      但即使她不有意留心,汝子晏的消息也没一刻停止传入她的耳朵里。

      据闻他回府安分没两日,又开始成天往外跑。为了汝老夫人这次大办寿宴,全府上下尽心尽力,忙进忙出,燕夫人更是一连数日忙得见不着人影。离寿宴开始尚有一日,远道而来宾客都已住进了汝家。

      原本汝子晏放浪形骸,就为大家之风所摒弃,世家子弟中虽说有不少爱胡闹的,但作为长房长子闹出这样的笑话,还真是不多见,怪不得旁人背地耻笑议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眼下不少外姓宾客前来汝家贺寿,其中不乏有早就听过汝大公子的风声,正想来探个究竟真假的人,可汝子晏毫不知收敛,一味放纵欢肆,哪管这些人如何看他,照旧过他的快活日子。汝子晏在祖地时还装模做样地安分规矩,一旦回到熟悉的抚城,登时丑态毕现,昨儿个去酒楼会狐朋狗友花间樽前,今儿与一群酷好靡丽之音的纨绔子弟听曲子词。

      许是因为他太过放诞而荒唐,根本不配当各家长辈心目中合格的继承家业的儿嗣。

      然而怎知他出生便有一副好命,汝家嫡系到这一代中只有他这么一个独子,连个争夺家产的兄弟也没有,所以是打不得骂不得,还要将这个死鱼目当宝贝珍珠似千哄万哄地供着。

      只要汝子晏不触犯宗法,不出意外,汝氏家业最后还得落到他手中。

      ……

      江蕖第二次见到汝子晏,是在宴席之上。不过,也不完全对,应该说是——寿宴那一天。

      众宾庆寿酬答,笑容满面地纷纷道贺。

      “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贺老寿星身泰体安,福寿康宁。”
      “老夫人今儿好,祝您老人家松鹤长春,日月昌明。”
      “……”

      汝老夫人心情舒畅,她今日是老寿星,难得换了件大红地贯珠菊织金银团寿字衬褶女袍,她正坐椅上,听得各位晚辈们道请吉祥,场面上一派喜庆,衣服也红火喜庆,更衬得老人满面红光,连说几声“好好”,笑意不断。

      等到官客们庆寿完毕,男宾退出主屋外,各自到外间就席,外头已经布置好歌筵酒席,供以听歌观舞,乐饮达旦。

      里头堂客们才开始走上前祝以福宁长寿。

      子沫年纪小,等轮到她贺寿已经到了末尾,她也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特地穿得很鲜艳好看,天青色凤尾纹褶裙,腰间垂系红绶带。她在汝老夫人面前正经行礼时憨态可掬,惹得众位大人不住失笑。

      汝子沫终于展现了她亲手写的宝贝百寿图,两位婢女分别展开画幅,上面铺满了字形不一而同的’寿‘字,虽然写的不能算很好,但对于一个七岁孩童而言,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字作了。

      汝老夫人慈蔼地抚摸子沫小小的脑袋,说:“这些字是从哪学的?练了多久了?”

      汝子沫趴在祖母腿上,她眨了眨眼,“这是秘密,不能说的。”

      这正经严肃的模样,让一旁大人们听后怡然大笑,裴夫人素日神情寡淡的脸上也带了些笑容,轻声道:“子沫,不可胡闹。”但语气中没有一丝责怪的意味,反而有点宠溺。

      子沫当作没听见,抬头急忙问:“祖母快说、您还没说呢,您喜欢沫儿的百寿图吗?”

      老夫人捏了下子沫的软脸,笑骂一声:“小滑头。祖母最疼你了,怎么会不喜欢你的百寿图。”

      “你看,你这上面的字写得多好,好些寿字连祖母都没认出来呢,看来我们小子沫真的很用功,现在认的字比祖母还要多得多了,真厉害呀。”

      子沫捂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天天写给你看,好不好。”

      老夫人受宠若惊,“是吗?”

      江蕖憋不住笑出声,按子沫的能力,一天一副百寿图根本做不到呀。

      “你这孩子!说话没头没脑地。”裴夫人无奈将女儿牵过来,真怕她继续乱说下去。天天写百寿图?这小丫头亏她敢说出口。

      “这位是?”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夫人注意到江蕖。

      江蕖和子冉、子筠二人一样,都站在汝老夫人身侧,小辈之中,能和汝氏姐妹并排而立,想必和汝老夫人、汝家几位的关系十分亲密。江蕖对于在场夫人们而言是个生面孔,故有此一问。

      “噢,这是我的外孙女。”汝老夫人含笑道。

      汝老夫人话音刚落,就有一道略带夸张的声音响起:“哎呦——这位定是嫁到京城那位姑奶奶的孩子罢?瞧这面相,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呀!”
      汝老夫人心底高兴,嘴上推托:“尽来哄我!半点大的姑娘哪来的福泽,必是你们又打趣我老人家。”
      太太们又笑,“老夫人莫不信我?这孩子的福气都在后头呢,面相上咱们看岔过几回!”

      汝子冉附身过来咬耳朵,“这群婶婶伯母的,要开始给你看面相了哟。”
      江蕖不了解眼下状况,问道:“怎么说?”

      一位夫人跟着说:“那岂能有假?泼天富贵是命里带有的,老夫人莫要不信,我等与您说说……”
      她说话时神情煞有其事,汝老夫人不由仔细听起来。

      “这是她们的特有爱好——一是爱乱点鸳鸯谱,二是逢人夸面相命理、算祸福运道。”
      “个个张嘴就来,能说会道。”子冉戏谑,“她们不该屈才当什么夫人、太太,应该去街头做算命先生。”

      子冉低声挖苦,旁边子筠听到了,也在闷闷地憋笑。

      江蕖从没应付过这样的亲戚,江氏人丁单薄,江家先祖上三代一脉单传,父辈中只剩她父亲江策一人,所以不知道这亲戚之间人多嘴杂是怎么一回事。

      “你信不信,晚点她们就要替你做媒了?”

      “什么?”江蕖吓了一跳。

      “……那怎么办?”
      江蕖忍不住求助,她可不想被人肆意谈论婚事,那太奇怪了。

      子筠轻声说,“婶婶们心不坏,就是嘴可讨人嫌了,她们的‘厉害’我们是领教过的。等会饭后你就跟我们赶紧找个由头躲开,躲得远远得。否则,她们肯定会缠着你讨论不休。”

      “对呀,你可是个新面孔,她们正愁没个话头,这下你来了,她们可有得聊了。”

      江蕖嗔视汝子冉。

      “好啦,逗你玩的。别当真嘛。”
      子冉扑哧一笑,安抚道,“放心吧,祖母也只是听听而已,哪里会真信她们的话,我和子筠每次见到婶婶们都要被编排几回,早就见怪不怪了。何况姑父姑母不在这,哪有绕过父母给子女定亲的道理?你堵不上婶婶们的嘴,只能耳不听为净了。”

      “不过……”

      子冉笑容嫣然,“我们得挑选个好去处,不然那也太无聊了——阿韫她们都安排好了,你待会儿就跟着我和子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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