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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反骨 ...

  •   这是十五年前的旧事,也是离江蕖最近的一次夺嫡之争。

      与本朝其它时期、亦或者是跟更早发生在前朝的那些皇权争斗相比,这场宫变中流血堪称极少,却仍令后人见之触目惊心。

      而刚刚所读到的正史记载内容,事实上,江蕖翻阅野史,其中对这段历史的解说都不尽相同。有道废太子之说纯属杜撰——伏嘉在位多年从未因过失而招致非议,相反,太子贤德之名深入人心;有的持己见以为五皇子死因并非宫变中误伤,而是有人暗中杀害;更有偏见者认为成王败寇,一切都是新帝出于掩藏自己的行径刻意扭曲和抹黑了史事,毕竟所有的交锋都发生在深宫之中,细节外人无从悉知。

      厚重的青石宫砖汲饱了每一代失败者的血液,助长胜利者滋生出新的果实,即便这是一场拿性命下注的豪赌,可权利的果实如此甘澧,仍然引得皇子龙孙们垂涎不已,趋之若鹜。

      江蕖陷入了沉思。

      她并非纠结到底哪个说法最贴切历史,她在以此为借鉴,试图猜测前世江家获罪后,史官和文人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去记载她的家人,尤其是她父亲的生平?

      会不会同她现在所看的一般各说纷纭:有人信以为真,不假思索地相信了江策汲汲于富贵,犯下通敌叛国的罪责;而敏锐之人嗅到里面不寻常的味道,心有戚戚然,可怜一代晋朝名将照样难逃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亦不乏有人恶意揣测江策臣将不臣的野心被圣人察觉,故先一步寻了个由头剿灭乱臣贼子......

      可偏偏不幸的是——江蕖颇为不甘心地承认,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只会相信第一种情况。

      百姓们远离朝堂,疲于为生计奔波,哪得功夫费脑子想这背后孰善孰恶,谁算计了谁,哪个害了谁?他们关心地从不是有没有将领率军作战击退敌虏,而是自己能不能吃饱饭穿暖衣的问题。

      没有了一个江策,还会有下一个江策。

      只要能让百姓饱食终日,不就是好将军吗?江策和其他武将在他们眼中是一类人、没有太大区别。

      因为不特殊,所以才会被淡忘,再遗忘。

      百姓会在短暂的骇然过后,将不可置信转化为毋庸置疑,逢人拍手称快、议论江策此人伪善至极,死有余辜。

      而其中很可能,包含了江策夫妇慷慨二十余年岁月去守护的西境百姓。

      念及此处,江蕖顿感烦躁。因荒唐和讽刺产生躁意。

      与此同时传来敲门声,江蕖睁开眼,看到阿眷偷摸摸推开一道门缝瞧她,不敢擅自闯入。

      江蕖见阿眷这般小心翼翼,先前的那股闷气一下散了大半,方察觉刚才生闷气的行为有些好笑,自己也算经历过波折的人,竟也能被臆测出的画面陷住。

      江蕖撑起身体坐直,“躲在那里做什么,进来。”

      阿眷见江蕖神色尚佳,才跨进门,双手却不老实的背在身后,显得有些畏惧。
      江蕖发觉她行为怪异,奇怪了:“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么?”

      不是身体不舒服,阿眷心底发憷,是小姐你最近变得好奇怪。

      江蕖近日的变化都被阿眷看在眼里,明明人还是那个人,感觉却不一样了。也许旁人不曾察觉,但瞒不过贴身伺候的她。而这种奇特的改变带来的不熟悉,令原本在江蕖面前一直畅所欲言的阿眷变得拘谨很多。

      阿眷走到桌边站立后,江蕖觑见她藏在背后的东西露出了边,问道:“你手上拿着什么,给我的?”

      阿眷慢吞吞摆到身前,是一只纸鸢。以白纸作底,上面画了一只白尾鹞,鹞鹰尖锐凶猛,喙小且目赤,边缘的翅羽用黑墨勾勒出流线。

      画工简单却逼真,放风时纸鹞扶摇而上,烈烈如雄鹰翱翔。指不定,会叫下面的行人眼岔当真以为有鹰禽在头顶盘旋。

      当阿眷递给她时,江蕖静默一刻,眼底涌起诸多复杂情绪——

      这是她以前最喜欢的风筝。

      阿眷一直保管得很好,买回来这么久,哪怕玩过好几回,上面的图案依然完好如初。

      阿眷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在旁边提议道:“今日风大天晴,阳光还不刺眼,最是放纸鸢的好天气了。我看姑娘接连整日关在房里,怕别闷坏了。”

      “天气好,姑娘就到院子里放放风吧。”

      江蕖脑海中被一只小小纸鸢唤起了为数不多的幼年记忆,不由得怀缅起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

      “好。”

      阿眷听到应允,高兴地不得了,脸上立刻洋溢起这个年纪女孩儿纯真无害的笑容:“那咱们快走!我早都准备好了!”

      ·

      江府的园林不是小桥流水般的九曲回廊,而是阔落有秩的结构,路面平坦且直,各种植被泾渭分明,所以方便了江蕖她们在园中玩耍。

      鹞鹰很快就被放到了天上,一点点送到更高的空中。江蕖和阿眷都是放纸鸢的好手,她们人轻力气小,却惯使巧劲,不仅不会被空中风力吹得站不稳脚,反而靠一拉一扯间让鹞鸟全凭着她们心思飘动。

      江蕖放了会儿有点累,阿眷却仍没玩够,兴致勃勃地摆弄线轴。纸鸢忽高忽低,阿眷的笑声一直明朗清越,江蕖羡慕阿眷这般毫无心事,继而欣然感慨自己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天真豁达的人。

      她往假山前的石凳走。先前江蕖跟着风向跑了一段,额间沁出了细汗,觉得有些口渴,想坐下来喝口茶水歇息一下。

      可她快要碰到凳子时,突然听到耳边一道中气十足地呵斥:“反了你了!”

      “......”江蕖一时愣住,身体不上不下僵硬在半空。

      阿眷显然也听到了,她左瞧右望,四周并没有外人。

      很快江蕖站起身,绕到了假山后,果不其然看到了刚才声音的主人:乐坊的管事王九。

      他面前倩生生候了五位妙龄女郎,看衣裳打扮都是坊中娘子,其中四位垂手低眉立着,右二女郎膝盖跪在地上,可身体挺得十分扳直。

      王九没有发现江蕖,嘴里继续骂了好几句,里面夹杂些腌臜脏话,然而跪着的人仿佛全然听不见,下巴微抬,目光却落在旁处,是个倨傲的轻蔑姿态。王九见她不识好歹,也不惺惺作态了,最后撂狠话:“贱命一条还敢嘴硬,我今日就是打死你,看谁来替你说话!”

      说罢当真一道掌风扇过去。

      江蕖等他手掌快要打到女郎脸上时,才不慌不忙从假山旁走出来,开口道:“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躲在后头教训人,不曾想竟然是王管事啊。”

      王九才注意到江家小姐在侧,立刻惊慌失色:“江小姐您、您怎么在这?”

      “属下无意冒犯,都是手下人太不懂事,哎不、我这嘴上没个把门!还、还请小姐饶恕则个。”

      江蕖不信他说的,只信他做的。当她开口的那一刻,江蕖注意到王九手掌就卸了劲,根本没碰到女郎的脸,更别嚷嚷着打死人了。王九要真下毒手,哪能这么容易收住?

      江蕖心底发笑,这是做戏给她看呢。

      江蕖前世吃够了教训,哪还会再让一群潜在的祸患们留在府中。她已经推了好几批新挑的伶人,前几日又将丝厢房的旧人遣散了,给了一大笔银两,虽说和卖身契上的赎银还差了不少,但她们在江家几年,吃喝穿睡不愁还有额外月俸拿,差的那部分也是能凑出来的。

      能拿的出来赎身银两的,江家自然放了她们;拿不出来的,只能再送回乐坊了。

      因为崔娘的缘故,江蕖现在见到乐坊的人就心中厌恶不已。要不是担心封死了此路后,崔娘又以别的方式入府,江蕖哪还会让王九三天两头地送人,她早就让乐坊的人有多远滚多远了。

      江蕖面色难看,语气冰冷:“王管事,你要管教乐坊的人我没意见,但此处不是教坊司,你的手脚是不是太长了。”

      王九擦额头冷汗,艰难咽下一口唾沫。

      他最近霉运当头。江家的差事一直办不好,还越办越糟,连早前入府了的伎子都被送回来了。上头的人怕哪里得罪了将军府,扣住了王九的月钱向他施压,偏偏王九这些天十赌九输,他是个赌徒,赌瘾上来了谁也拦不了,结果欠了一大笔债,自家的几间瓦房也被赌场的人押了。

      下九流的地方个个都是看菜下碟的家伙,以往王九得意之时没少欺人,如今他还不上债,差事上也不得脸,连肯借他一个铜子的人都没有!

      他过得不顺心,尽找老婆孩子出气。这个窝里横打得孩子满脸鼻涕眼泪,却犹不泄愤,突然脑袋里蹦出个灵光......

      要是他下次到江府,特意在江家小姐面前打骂底下人——那小姐年纪小,见识浅,多半从未见过这架势,必然心软留下她们哪个,那他也好回去交差!

      然而此刻王九陡然冒出一身冷汗,他霉运连连昏了头,动了猪脑子想出这样的破主意!王九才意识到他的自作聪明有多冒险,若他此行不小心触犯贵人的忌讳,这些人随便都能要了他的命!

      更别说征西将军——是本朝最高品级的武将......

      江蕖似是安抚般对他微微一笑,“王管事不必慌张,你为江家奔波操劳安排琐事,确实辛苦,我心底都记着呢,所以今天这事我只当作没看见罢。”顿了下,接着道:“不过要搁别人身上在将军府无礼,我可是绝不会轻饶。”

      王九一口气吊起来又松,半路突然又猛地一提,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在那,憋得脸都发紫。

      ·

      没想到王九这么不经吓,江蕖警告过他一记,才有那闲工夫问道:“到底什么事让管事气成这样?”

      王九抬袖擦汗,连连点头:“是这个娘子不听劝,我一时急上头,忘了轻重。”

      他为了刻意强调,粗声粗气说:“小姐大概也知道我们这行规矩,坊里的娘子只有教管嬷嬷才能打罚。我、我不就是一个来往牵线跑腿的,哪里敢坏了规矩?刚刚不过吓唬吓唬她罢了。”

      王九此话不假。乐坊规矩确实如此,娘子们好生教养将来是去伺候贵人,可不是给底下人作践的。管事这个名头看着响亮,大人们这样叫到底不过赏他个脸面,所以王九心底再想出气,也只能关起门来打自家人。

      王九在江蕖面前做了个掌掴的样子,转眼却又说自己没有那个本事打人,江蕖眼看着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发现王九脑子真的不算好使,这样错漏百出的话一句接一句往外蹦,好像生怕江蕖不怀疑他别有用心。

      “在下好说歹说要这娘子改名字,可她怎么都不听劝。我跟她讲坊里哪有自己做主起名的道理......”

      地上的女郎一直扬着下巴,眼睛瞟往它处,完全一副不予理会的表情。此时听到王九的话后,才终于将目光落到他身上:“坊里的主事嬷嬷都没叫我改,你凭什么管我?”

      王九立马嘿得啧了声,扭头诉苦:“小姐您瞧瞧,瞧她那个态度!!!”

      “......”

      江蕖哪顾得理会他,她倏然睁大眼睛,全副心神瞬间聚焦到了那个女郎身上。

      如果说她正脸的样子让江蕖感到熟悉,但还不至于有什么异样;那么她开口的那一刻,江蕖乍然间毛发悚立,是那种头皮发麻的心悸。

      这个声音——不正是崔娘?!

      江蕖一瞬不瞬盯着女郎的脸,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那她肯定如同用刀刃一般,一寸寸刮过那张人畜无害的脸。

      她要剔肉还骨,看看眼前人是不是连骨子里都藏着算计,是不是血肉中饲育憎恶至极的蛭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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