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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十二扇 ...

  •   丞相府五间大厅、内堂屋、抱厦廊檐,官客并堂客共摆了上百桌酒席。年轻貌美的侍女在众宾客间往来如梭,或引宾就席、伺候汤水。

      江蕖和思雯穿过外厅的锦帐高挂、彩屏张护,内堂屋中铺满红毡,上面站的堂客将此处塞得无一丝空隙之地。

      堂客,即赴宴的女宾们,正向屋内正面炕上的梅老太君祝寿。

      女宾们一身珠翠罗绮,金铃玉佩等饰物叮当轻微鸣响,悦耳动听,俱行过礼后,依次就左右两旁交椅坐下,或在屋内三两围坐。

      各家女儿都跟在自己的长辈近处。江蕖一进来便看见许多张新面孔,正值妙龄的女孩们举止娴雅,正陪着母亲与别家夫人轻声交谈,偶尔谈及女孩自身,小姐们回答时嗓音细腻、不矜不盈。

      江夫人和一位温家的太太聊了良久,终于等到了江蕖。

      汝鸯向那位温家夫人道了声歉,转而问她:“蕖儿怎么来晚了?梅蓁她们刚刚都回来了,唯独不见你在。”

      “我和思雯路上耽搁了会儿。”江蕖指给汝鸯看,“母亲,那就是思雯了,我们刚刚在亭子里认识的。”

      江夫人几乎是立刻认出了这个小姑娘,“蕖儿这么快就交上新朋友啦,你和她聊得来是不是?”

      江蕖大概是应了。

      其后汝鸯牵着江蕖从如云宾客中穿过,走到正堂前,示意江蕖向主位上引枕靠坐的梅老夫人贺寿。梅夫人也在身边。

      汝鸯过去时,梅夫人微微倾身靠近内帷,正听小女儿梅蓁讲话。内容不甚愉悦,夫人闻言皱了下眉,但很快将不满抚平,反倒是右侧紧贴梅夫人的芳龄女郎兀自嗤笑。

      梅夫人不大赞同地看了她一眼,低声呵斥一句:“珂儿,这有这么多贵客呢,注意点仪态。”

      而正当此刻,梅夫人看到了汝鸯走进,随即换作一副笑脸迎上去,回头跟老太君介绍:“母亲,这是抚军将军家的女眷。”

      那位称为“珂儿”的丞相府小姐、梅夫人最骄傲的长女,转眼恢复了端庄姿态。她屈身向汝鸯行福礼,前一刻的不屑神色仿佛只是幻象。

      老太君和蔼可亲,朝江夫人频频点头。抚军将军府送来的寿诞礼她已经看过了,乃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十二扇寿屏,上绘山水鸟兽,祥云吉雾,诗画、寿词、墨宝无一不出自名家之手。

      画像与屏条皆以锦缎相缀,文绣工巧难出其右;屏条则镂空,乘云纹及长寿纹线条流畅起伏,循环构成流云飞动的云气纹样。

      纹样空隙处,印刻各种吉祥语铭文,诸如“万寿如意”、“长乐明光”,寓意福寿康宁、子孙绵长。

      一扇屏风即是一副佳作,十二扇寿屏一并展开又相得益彰。

      这是汝鸯压箱底的珍宝,自然珍贵万分。

      老太君的满意之色溢于言表,已经不能再明显了。她牵过江蕖,将这孩子极亲热地拢入怀中,这可是内堂女宾的孩子都没有的殊荣。

      梅夫人递上早先准备好的一匣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品相极佳的一轮玉镯子。

      做工精巧,圆润通透,一看口径便知是给女孩儿打造的。

      梅夫人仔细道来:“‘凡玉贵重者,尽出于阗、葱岭’,此玉即是取自阗地籽料,其玲珑剔透、无一丝杂色,便是同种宝玉中也实属难得。”

      “这是老身藏了许多年的宝贝,一直舍不得给人。”老太君道:“都说玉有灵性,老身偶然得到后这些年里从没戴过,晓得它与我无缘;本想日后留给我的孙女,但今日见了你这孩子,方才觉得你可是个有缘的。”

      梅老夫人拍了拍那木匣,“好孩子,这个玉镯便送给你吧。现在你年纪小,不妨等等,长大后再好好戴上。”

      其实是否有缘,不过是作为还礼的一番说辞。江蕖第一次来梅府,也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若是老太君凭一眼就称寻得有缘人,那未免草率得可笑。

      江夫人的寿礼太贵重,梅府刻意在所有女宾面前摆这一出,既是要还人情,也给抚军将军抬脸面。

      梅珂儿心思微动,这款玉镯本是要添作自己的嫁妆,可老太君喜欢它喜欢得不得了。眼见半边就要落进梅珂儿自个儿腰包了,可另一边老太君那头却迟迟不肯松手。

      这还是自己求了许久,母亲帮着说了不少好话。但今天祖母竟舍得将它送给外人。

      江蕖看到母亲微微点头,就不推辞,致谢后郑重收下。

      堂内交椅上坐的其余府上老太君,不由开起了寿星的玩笑,“今日你怎如此大方?既有这等好物,竟到今日才拿出来。”

      梅夫人顺水推舟,“赵老太君您不知,抚军将军夫人送的寿礼可是久负盛名的十二扇呐,您老人家都没见过吧?”

      别说是赵老太君,满堂之内除了江家外没有人见过真迹。

      十二扇屏制成于两百年前,从中州几经流转到了云南,被当时合诏王室收藏,后来传到汝鸯这一代成为了她的嫁妆,才从云南带到了燕都。

      昔日绘屏的大师们都已作古,只剩一些遗墨。故而十二扇举世无双,无可复刻。

      这寿礼已经不能用单单“大方”两字来形容了。

      这下老太君们才终于不感到奇怪——为何惯来吝啬珍稀的梅老夫人,会主动解开自己的百宝囊。

      堂内其他女宾皆惊讶于汝鸯如此阔绰,竟连十二扇寿屏这样的手笔都能轻易拿出祝寿。

      而其中隐含更深层次的意味是,能将十二扇屏风作为礼物送出去的人,手中必然不缺比其更贵重的藏品。

      抚军将军不是新贵么?

      江长歇祖上世代扎根阐玉,也就是本朝燕都。竹匠为业的家世可不该具备如此深厚底蕴。

      还是说,云南汝氏不愧为合诏王室之后,尽录希世之珍?

      姜幼怡心中很不是滋味,她出身公侯之家,是真真正正的王公贵族,子弟入仕即有荫庇。可不是平常仕宦之家望而企及的。

      但江夫人的寿礼,却是她不曾见过,更不曾拥有的。

      正当姜幼怡胡思乱想之际,一位堂客姗姗来迟。

      “我来迟了——“

      话语落下,来人身影才出现在门口。

      “但得个丞相府外车马盈门!我不过稍稍晚出门半刻,竟生生在街上堵了好一会儿。车夫还道奇怪,我跟他说,这有什么称奇的,老太太的生辰宴怎会不热闹?”女宾诙谐道,“怕不是京中大半官家贵人们都齐齐聚到这呢。”

      这位夫人是老夫人的表亲。

      “你看看,这人来迟了还找借口?”梅老夫人最喜恭维,听得心底舒坦,表面佯作恼怒:“哪里有什么‘闹红尘香车宝马’?只不过你一张嘴故意讨饶,推托迟来的借口。“

      这位表夫人口才比见人三分笑的丞相夫人还要好,三言两语把老寿星哄得开心。她其实赶巧了,众人差不多准备动身到厅堂开席,再晚点一刻就是真迟了。

      老太君与表夫人闲话两三句,表夫人顺势到跟前,和梅夫人一起服侍老太君起身赴宴。

      堂客们纷纷而至,官客则先一步入了席。

      和女宾这边不同的是,男宾中年轻公子极少,只有几个离不开母亲、半大年纪的男孩儿,剩下的都是梅丞相官场上的同僚。

      这是宴席上习以为常的现象。孩童过了幼学之年便算作知事,始设男女大防;在未成立家室前,这段时间内年轻男子在女眷们出入场所多有避嫌。

      就像江蕖的两个哥哥没有随同而来,也是这个道理。

      不过已有家室儿女的江策此刻亦不在席间。

      他为人再严正不过,举杯多欢谑的场合中鲜少能瞧见江策的身影,除非是陛下设宴犒劳群臣,不然他都是一概推却。

      抚军将军本人虽不“赏脸”,但有江夫人和江蕖出席,还附带奉上如此用心的寿礼,就是寿辰的主人都不会感到一丝不满和冷落,旁人又有什么好说道的。

      丞相大人今日紫衫玉带,衬得人十分精神,他向自家母亲行了跪礼,又讲了许多庆寿好话,把老太君哄得眉开眼笑。

      最后,老夫人道:“你也别总在我跟头,今日贵客多,还需你和你息妇处处费心。”

      “你不必分心此处,只管照料官客那头就好。”

      梅碌自是连声应了。

      馔玉筵席下宾主尽欢。男宾席间觥筹交错,喝到兴头时喧哗而起是常态;女宾这边一开始稍微拘谨些,但梅夫人惯来擅长调节氛围,不消几句引得众人兴起,到了宴饮中途,夫人们推杯换盏亦不在话下。

      待宾客们饭菜下肚、酒酣微醺之际,丞相府下人提前在堂下布置的戏台上,盈盈走出位俏生生正旦——请来的戏班子登台开唱了。

      正旦嗓音清越,唱的竟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江蕖险些把刚喝入的茶水喷出,疑惑半晌,怎么寿宴上戏班子不演八仙庆寿、麻姑献寿这类的戏?

      她转头一看几位老太君们聚精会神,盯着戏台上正旦,好像又明白了些什么......

      有可能......老人家就喜欢那套才子佳人相见欢,私定终身后花园的戏码,也说不准啊。

      而这类剧目雅俗共赏,谁看了都能点评说道两句,宾客们给提起了兴趣,不光顾着酌酒取乐。

      江蕖听了片刻,许是整个剧目下来时间太长,正旦遂依照递进折子上点的,从第四本开始唱。

      台下夫人们此刻宴饮叙谈。正说及一事,其间一夫人问道:“今年宫中何时设宴,为何至今都未定下时日?”

      每年冬至过后,上元节前,帝后将于宫中柏梁台设宴,宴请文武大臣、诸藩使节。

      今岁冬节已过,各府却未通知赴宴时间,故这位夫人由此一问。

      这话可引起众人共鸣,往常此时早已收到宫中的消息,今年却一反常态。

      汾阳侯夫人淡淡一笑,“你们原还不知情么?这可不应该。”

      一位李家太太忙道:“姜侯夫人就别卖关子了!既然知道,何不痛痛快快讲出来。”

      “——哎呀,这可就奇了!“姜幼怡母亲的表情,好似因在场众人消息这般不灵通而感到意外。

      “今夏时节陛下患疾,期间宋王府惨遭不幸燕都内外非议四起;等陛下圣体痊愈、诸事安定后,方知太后因忧思过重,头风加剧,疑有中风之兆。”

      “这你们知道吧?”

      这是自然。

      太后为陛下劳心竭力,以致旧疾伤身。陛下感恩怀德,念及宫中琐事不断,不宜太后静气凝心,遂特诏令太医署供奉随侍左右,将太后送至白登行宫养疾。

      当日从燕都至白登,还是陛下亲自送出京郊十里长亭。

      “可这与宫宴,又有什么关系?”李家太太疑惑道。

      汾阳侯夫人顿了下,侍酒婢女们趁机给各夫人太太添上新酒。

      稍远处的女宾们遥遥欣赏戏台上插科打诨,官员们斜睨台面,实则嘴里不忘仍和旁边同僚打官腔,言语间拉拢关系、往来互送朝廷消息。

      因宴饮正酣,席间倒不再这么拘泥陈规。年纪不过四五岁的男孩女童吃饱渴睡,慢慢凑到自己的母亲跟前,趴在怀中将睡未睡。

      “太后迁居白登行宫,早就是人尽皆知。”

      “是啊。然后呢?”

      汾阳侯夫人抚鬓时,白玉般精细呵护出的手,轻轻抚带过翡翠碧绿的耳环。

      众太太急于求知,她却不慌不忙,道:“昭允太子以为,太后孤身远离燕都,难免寂寞无聊。可若令太后老人家折返奔波,以凤体之尊屈就庆岁宫宴,只怕这年关过得也不消停,如此更是不孝。”

      “于是太子奏请陛下,今年在温泉行宫陪太后娘娘庆岁。”

      李家太太恍然,“太子与太后祖孙情深,如此倒也正常,陛下定然允了吧?”

      邻座夫人插言:“哪有不允的道理!銮舆出行不容轻率,行宫未迎到銮驾,但有太子尽孝亦是合乎孝道的呀。”

      “汾阳侯夫人,您接着说。”

      姜夫人果然点头,“自是允了。前日,就是冬节前一天,太子已经出行至温泉行宫了。所以我方才奇怪,太子如今已入朝,他没出现在朝会上,各位大臣岂会不知?”

      “这……”

      席间之前提问的太太脸上顿时不大光彩,稍显几分窘迫之色。

      夫妻不和、内宅不宁.......这样私密至极的家事,骤然摊开在众目睽睽之下,可真是叫人难为情。

      几座酒席的气氛陡然变得尴尬微妙。

      汾阳侯夫人不禁莞尔,慢饮下一杯佳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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