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促盈门

30、梅府寿宴

　　半年后，冬至。

　　冬节一早，陛下率宗室于京郊普华寺行祭祀大典。因冬至前后，循“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的旧例，官署公廨开始放假贺冬。

　　江家人齐聚一堂，汝夫人也难得有兴致，过来凑了一趟热闹。

　　平日里太太是不跟江蕖等人同桌而食的。第一是她觉得这样不合规矩，第二个原因是汝夫人喜欢软糯酸甜食物，江家人则饮食清淡，这是口味不和。

　　同样的，因为岁数大了，老人家吃得慢，要是和他们同桌而食，肯定不敢多吃。

　　不过饺子、馄饨这类吃食，受众便大得多了，无论是江蕖还是汝夫人都挺爱吃。大家在席间兴致高了，后半场还唤了侍女热壶酒来，饮下去时半是温饱解瘾，半是趁着闲嗑。

　　江蕖却是里头唯一不给喝酒的。江夫人说孩子年纪小，闻闻酒香滋味就好了，接着转头自己又饮下一杯。

　　江蕖前世喝过不少酒，虽称不上鉴酒的行家，但她和大哥一样随了汝鸯的好酒量，普通清酒或者花酿想要灌醉江蕖可不容易，只有极烈的酒，才能短暂浇灭神智。

　　酒是个好东西，但留给江蕖的不是什么好记忆。

　　中途汝夫人被侍女请回青玉楼喝药，早早离了席。然江策和汝鸯兴致犹高，一顿午膳吃了许久才散席，往常江蕖饭后需得午睡一会，其余人也都有这个习惯。只是现在大家喝了点酒，未散气直接躺下对身体不好。

　　而且今天冬至过节，大可以松松快快玩上一日。

　　于是江夫人顺势拉上江策和孩子们出门一趟游玩，到城外护城河处，看附近百姓家的小孩子们在冻结的冰面上嬉戏、在新雪地上打雪仗，再眺望远处与天接一色的数重梅岭的风景。

　　勋贵官宦中和江家一样选择出行的人并不少，来时路上远远的他们都已经看到好几位熟识人家的车乘了。

　　要不是今日出来的匆忙，没提早做好充足打算，江夫人定是要带他们上梅岭那边瞧瞧雪色和梅花的。可人喝完酒后浑身舒泰，冷风也不那么刺骨，懒劲儿冒上来。汝鸯提出想要爬山，可惜无人附议。

　　此刻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普照大地，城墙下一位匠人正给自家孩子雕刻冰雕，琉璃般通透的冰苹果、冰兔子十分可爱，在阳光底下折射出璀璨光芒，惹得别处孩子羡慕地拼命跳脚，央求缠着自己的父亲也要刻出来一个玩。

　　汝鸯望了那处一会儿，忽然福临心至，转身与丈夫低语几句。江策则难得显现出一丝意外和尴尬的表情，最后在汝鸯的催促下，他勉强点头答应。

　　江蕖肩头给人轻轻一拍，她一回头，眼前突然撞见了一朵冰花。

　　手握着的地方是枝茎，上面绽放着一朵芙蕖，雕刻的人技艺精湛，盛开荷花的花瓣和里围的花托栩栩如生。

　　汝鸯笑吟吟地说：“这是父亲刻给你的，蕖儿喜欢吗？”

　　江蕖接过来，低头详看了会，越看越觉得漂亮。她欣然一笑，向旁边故作从容的父亲道：“谢谢父亲，这太漂亮了。”

　　江策淡然应了声：“嗯。”

　　这荷花像是真的。“我想把它放在花瓶里，”江蕖说，“但房间有地暖，它会很快融化了。”

　　“你可以把它放在院子里，或者是林园里的池塘，”汝鸯像往常一样哄孩子，“不过我们该回去了，在冷风口吹太久会着凉。”

　　·

　　晚间江夫人又来了褚玉阁一趟。

　　已经快到入睡时辰了，阁内晚间不必轮值的下人们正准备回房。此时江夫人进到院子里，后头跟着几个侍女，各自手上拎着黄花梨木制食盒。

　　夫人身边的桂枝招呼大家来吃顿宵夜再歇息，侍女们摆出一盒盒笼屉，里面盛的是饺子。

　　众人今天都吃过很多面食。冬至节普天同庆，厨房除了给主家准备节令食物，也给府里下人们做了许多，所以大家眼下都不是很有食欲。

　　桂枝却说，这些都是世安苑的小厨房专门包的，别的院里都没送，这是独一份。饺子皮薄，里头不是肉馅，而是味甜清爽的荸荠，下面还盛了一大碗滋味极好的清汤，正是给大家伙解腻的。

　　另外，这些饺子里头共包了十二枚金瓜子，当作大吉大利的彩头，谁吃到了就归谁。

　　一说是荸荠素馅，院里的人反倒有些新奇，想要尝尝鲜。后来又听包进去几颗金瓜子，哪还有不吃的道理？

　　桂枝早留了个心眼，故意哎了声，有言在先：“听好！每人能吃下多少拨多少，发现有挑破皮却不吃的，不仅没收金子，还要倒扣你们月银。”

　　外头顿时闹哄哄一片。江蕖听到她们喧哗，也开始期待了。

　　江夫人从旁边侍女那另提了一个食盒，打开将里面食物全部拿出，桌面摆了两碟饺子，一碗热腾腾的羹汤，还有一些佐料。

　　汝鸳道：“我看你膳时没怎么吃，是觉得他们做的不合口味？正好，这两天底下送了些南方种植的伏水荸荠，蕖儿应该没尝过用它作馅料的饺子，要不要试试？”

　　江蕖忍不住笑。

　　她虽吃得少，但总归不会让自己白白饿着肚子。这么晚了，母亲没一时半刻不关心挂念自己，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尖，江蕖根本不会，也不可能拒绝这来自母亲的关怀。

　　“左边一碟是母亲亲手做的，蕖儿尝尝和厨房做的哪个更好吃。”

　　江蕖眼前一亮，母亲肯定花费了不少心思，包的饺子从外观上看一点都不比厨房的差。

　　她夹起来送入嘴中，滋味真的很不同寻常，口感清新甘甜。不知道调馅时格外添加了什么，一口放进咀嚼时还尝到温热的汁水。

　　即使江蕖并不怎么饿，可素饺的味道太好了，她又尝了一个，配着喝上几口羹汤，简直不能再满足。

　　江蕖微凉的手心触摸温热的碗身，感觉屋内仅剩的那一点寒气都驱散开了。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哗然，原来是有人吃到第一颗金瓜子。随后又接连响起了几道惊呼声，棉门帘忽然被掀起，阿眷身影像风一样刮进来，拿着一颗小金子怼到江蕖脸前：“快看、快看！我吃到了！”

　　“原来这里面真的有金子......”江蕖不禁奇怪，怎么就她没吃到呢。

　　江夫人但笑不语，伸手给江蕖夹了第三个。

　　果然，这一个就有了！

　　硬物咯了下牙齿，江蕖小心将硬物吐到盛清水的盘盂之中，确实是枚金瓜子。

　　阿眷见江蕖中彩，比自己吃到了还要兴奋。等会儿阿眷想再出去，江蕖却唤住让她留下来。

　　“我吃不下这么多，你跟我一起把这些吃干净，就别到外头和她们抢了。”

　　江蕖不知想到什么，蓦地笑出了声：“而且，你在我这边肯定更容易中彩。”

　　这一句话不是没道理的，母亲肯定藏了私心，自己面前这两盘饺子里，估计包了不少金瓜子。江蕖不是小孩子了，母亲为她精心准备的饺子江蕖很喜欢，里面的心意也已经收到了。

　　——至于那些彩头，不妨给阿眷多占点，还能让她高兴上好几天。

　　阿眷又开始在那假意推脱，在夫人面前装起老实人，最后因盛情实在“难却”，很勉强地坐到一侧。

　　两碟饺子下了肚，算上外头吃的那个，阿眷一共拿到了三颗金瓜子，江蕖和她一样。江夫人果然偏心，总共十二颗金子，江蕖桌上两碟里就包走了近一半。

　　这顿夜宵吃得心满意足，期间江蕖问母亲：“为什么冬至晚上和除夕一样，要在饺子里包彩头？”以前从来没过过这样的习俗。

　　汝鸯则是笑了下，似随口一说：“蕖儿不妨当作过个小年，除夕再过一次大年夜。”

　　江夫人昨晚临行前，特意嘱咐了一句，让江蕖收拾完后早点就寝。倒不是随口一句催促，而是明天她们需要到梅府赴宴。

　　冬至第二天，正是丞相大人家的老太君，梅丞相生母的七十寿辰。

　　此前江夫人曾和江蕖就赴宴之事探讨过一番，平日里江夫人由她喜好，但一些需要出席的重要场合，不允许江蕖推托。

　　江夫人仍在世安苑梳妆打扮时，江蕖已经整理妥当随时可以出门了，她先一步到前院等候，在厅内坐了片刻，江夫人知道后，派桂枝去请江蕖到苑里等。

　　江蕖跟着桂枝到世安苑，婢女正在帮忙夫人穿披云肩，汝鸯看到江蕖，招呼她进来时顺便问了句：“蕖儿怎么这么快？”

　　问话时她顺势扫过江蕖全身，紧了下眉。

　　“这也太简单了，桂枝没告诉你么？今天是梅老夫人的寿辰，各府女眷都会去贺寿，你这孩子......”

　　江蕖赶忙解释道：“我知道今日是梅府老太君的大寿。”江蕖对着妆镜远远打量一下，感觉良好，“可是母亲，我穿得不是很得体了吗？”

　　不是穿着不得体，而是装饰太简洁朴素。

　　侍女整理好江夫人云肩垂下的绦带后退到一边，汝鸯在妆匣挑拣良久，才从中取出一对合心的嵌宝金簪，替换下江蕖发间两股长短不一的碧玉簪。

　　原先黑色的发髻上，已点缀不少饰品，而新插上的宝簪底座精巧美观，镶嵌七八种形态、颜色各异的瑰丽玉石，微微侧首时流光溢彩。

　　江夫人满意道：“你看，这不是比碧玉光彩多了？”

　　江蕖点头，母亲眼光确实很好，八宝金簪是比原先素净的碧玉更出彩，也更衬今天的衣服。江蕖其实并不抗拒华丽的服饰，可能是因为心境变化，对于鲜艳的颜色不敏感了，也失了兴致。

　　梅府设宴在午时，江夫人和江蕖提前近一个时辰入府，门口处和不少熟人碰面。梅家的管事忙邀着贵夫人们往内宅去，很快，江蕖见到了梅丞相的夫人。

　　这还是江蕖第一次见到年轻些长相的梅夫人。她的皮肤出奇得好，鼻梁挺直、两颊平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嘴角两侧有细细的纹路，大约是常常带笑的缘故。

　　果然，梅夫人一见到她们，一张脸笑盈盈的迎上来，很亲热地问候江夫人近来可安好，不消几句，两位夫人都笑逐颜开。

　　梅夫人热络了会儿，这才低头看向江蕖，亲切问道：”你是叫蕖儿吗，我没有记错吧？今年满十岁了是不是？“

　　江蕖点头应是，顺便行礼问好。这位夫人太热情了，先前根本没有江蕖开口的余地，本来一见面就要问好，愣是拖到现在才有机会说。

　　梅夫人笑容可掬，不住和江夫人夸赞道：”真是个知礼的孩子，乖巧懂事，长得也真真是好看，玲珑可爱。我看她的长相，和江夫人你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罢她叹了口气，似怨似恼道：”我家里那个小的，要是能有蕖儿的一半也叫我省心不少了！她比蕖儿还长两岁，却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在家里野得很。再过几年就是要议亲的年纪了，我这愁得啊......“

　　虽明知梅夫人不过逢人就夸，她说的那些话当不得真，但哪个母亲不喜欢有人夸奖自家孩子。汝鸯忍不住微笑，摸摸孩子的脑袋。

　　江夫人出声宽慰：”蓁儿我见过，还听过不少夫人夸她聪慧大方，怎得到你这亲生母亲口中便百般不是了。要我说，蓁儿这样没心眼、性子直的好姑娘，才最招人喜欢呢，不信你看除了你家，还有哪家的女儿这般得各家夫人的青眼？“

　　梅夫人听罢，心情瞧着是好了些。汝鸯又说了几句好话，她显得更高兴了些，嘴边的笑纹又深了点。

　　梅夫人眉梢上微露一丝得意之色。其实这话不消旁人讲，她的女儿自是不差的。京中但凡有儿嗣的夫人，又有几个不曾打过丞相府两位小姐的主意。

　　然而梅夫人仿佛这时才注意到身侧一直默不作声的江蕖，不由”哎呦“一声。

　　“你看看，大人尽顾着说话，都忘了孩子。蕖儿听着咱们絮絮叨叨，肯定无聊，倒不如让孩子们一块儿玩去。”

　　梅夫人往旁边不远处的亭子唤了声：“蓁儿，快来，这儿有个妹妹找你顽儿。”

　　江蕖顺势向亭间望去，可以看出亭外原本植有葱茏树木，但时值冬令，只剩下裸露的树枝。亭子一圈檐边上垂挂着挡风的厚厚棉帘，将亭内围得一丝不漏。

　　听见梅夫人的叫唤，棉帘一角布幔被人揭开，走出一个抱着手炉的女孩。

　　领口的白裘软软拂过她的下巴，衬得被暖和的微微粉红的脸颊更为娇俏，小女孩细眉高鼻，五官和她母亲长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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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吃饺子包彩头那里说的“过小年”，其实汝鸯是要弥补她不在的那六年里，江蕖没有母亲陪伴的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