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促盈门

29、深底

　　而这位专-制而贤明的陛下醒来后，很快开始着手处理亟急公务。明帝宽裕了京兆府的查案时间，却没有更改岭南提出的要求。

　　他同意了宋王世子回到封地。

　　这可着实把大家吓得不轻。将世子送回封地，不缔于放虎归山，届时想要世子再重返燕都，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

　　陛下是不是大病初愈，心神未定……才会做出这样不明智的决定？大家心里都这么想，可没人敢这么快触犯陛下旨意。

　　而岭南那边提出一日之内察明真凶的苛刻请求，不过是为接回世子寻的借口，如今陛下直接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宋氏自然不敢再多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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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子的仪仗早就准备好了。

　　此时，江蕖站在一处可供游人攀登的城楼上，俯视下方穿行而过的队伍。

　　燕都雨季真正来临，暴雨在数个时辰前下过一遭，乌云仍覆盖这片天际，遥远地望不见尽头。

　　江蕖除了头上的一顶油纸伞，身上还披着一件名为“玉针蓑”的油衣。

　　它和寻常蓑草、油绢制成的雨衣不同，是由柔软的高级玉草编织而成。穿戴轻薄，贯衣者走在雨中，能直接感受到雨水打落在皮肤上的触感，却不渗露一滴雨水，保持浑身干燥。

　　趁着雨势不大，将士们整装待发，紧密护送世子出城。

　　江蕖认出了为首领队，那人十分年轻，是蜀国公府的义子陈律斌，也是当朝为数不多的俊秀新臣之一。虽名为义子，因蜀国公膝下并无儿嗣，且陈律斌真实身份是国公亲子侄，血脉相近，故大家也将其视为未来的小公爷。

　　由他来护送宋王世子前往岭南，也是陛下费尽苦思挑选出的最适合的人选了。

　　因为世子殿下伤了腿，只能改坐车乘，车外遮掩密实的紫丝步障阻隔了外人窥探的视线。

　　江蕖和沿途的百姓一样，被隔绝在车乘旁的步障外。只能看到队伍蜿蜒前行，纤细雨水丝丝缕缕，打湿了将士的盔甲和枪尖红缨，原本锃亮的甲衣光泽黯淡，炽烈红缨洗褪了鲜艳。

　　不少人以关怀的名义试图探知接连收到父母丧讯的世子，如今会是抱着何等心情离开他生活了十四年的燕都，去往从未到过的岭南边疆，和陌生的亲族生活。

　　但江蕖没有这么多想法，她只是想来送一送这位可怜的世子。

　　前世江蕖第一次见他时，宋钰清是何等意气风发，疏远冷淡的表情下仍掩盖不住众人的惊羡。而这一世江蕖与他初见，却是如此落魄消沉的境遇。

　　人生百态，世事无常。

　　这句话无论对江蕖来说，还是对尘世间芸芸众生而言，皆是如此。

　　·

　　一个时辰前。

　　户部府吏费了好大功夫，磨了老长时间，才将魏大人嘱托之物拿到手。

　　王府管事起初并不想给，数次找理由推脱，后面不耐烦了干脆直接赶人。直到户部府吏抬出了“事急从权”的由头，威胁管事再抗拒不从，便以妨碍公务为名，将他拘进京兆府内关上几日冷静冷静。

　　如今宋王府内两位离世，世子仍在宫中，管事若真被抓进去了，便是求人也找不到地方去。

　　这厮终于惴惴不安，方才肯松口，极不情愿的将王府的黄册交出。

　　府吏二话不说，劈手夺了就上马驰行狂奔，一路直驱京兆府公廨。

　　皇帝寝宫内，明帝看了眼递请折子上的内容，淡淡道：“知道了。让京兆尹退下吧。”

　　殿外水汽茫茫，倾盆大雨打在重檐歇山顶上，沉闷声响隔着屋梁，仿佛一下下重重敲在京兆府尹心头。

　　魏大人踟蹰徘徊良久，终于迎来了陛下近身的太监首领，急忙问道：“李内监，陛下怎么说？”

　　李内监作揖恭维道：“这段时日大人辛苦了，还请回去好好休养吧。”

　　府尹不敢告劳。

　　犹豫片刻，魏大人小心问道：“难道，陛下就没什么别的要嘱咐的了吗？”
　　李内监轻摇头。

　　“可......若是七日内找不到那名真凶呢？”

　　魏大人与内监谈话时，只涉及明面上的公务。可事实上，他递给陛下的奏折中却另明一事。

　　府尹魏大人得知仆妇籍贯造假不久后，便开始推测会是何人替她出面伪造。而这妇人身为王妃近侍，在王妃沉疴难起时，身边一直都由她贴身照料，反复折腾不辞辛苦。下人们的供词也都纷纷证明了这一点。

　　那么这意味着，外人想要不惊动王府守卫和王妃的情况下，与她达成谋杀宋王的协议，成功可能性微乎其微。

　　王妃与这妇人主仆一心，嫁入王府前家境贫瘠，仆妇也是一心一意服侍王妃。想要一个忠心耿耿、且不贪图钱财的下人叛主，背后谋划之人拿出能诱惑到她的筹码究竟会是什么？

　　此外，仆妇在王府受到待遇极好，不存在委屈受辱的可能。她有什么理由和动机，去伤害这位善待下属的宋王？

　　魏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可偏偏此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诡异惊悚的想法。

　　如果想要谋害宋王的，正是宋王妃本人呢？

　　不是什么心怀诡计的歹人，也不牵连到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只是王妃自己，想要杀了她的丈夫。

　　魏大人甫刻惊出一身冷汗。

　　冷静下来细细思索，更觉得许多困扰的节点一下贯通起来。

　　如果借用王府名义，想要户部暗中办一张适用普通妇人的假籍贯并非难事。毕竟这妇人只是区区王府随从，过往经历乏善可陈，想必不少户部长官为了向宋王示好，乐意至极帮这点小忙。

　　而能在王府无数双眼睛注视下，让宋王毫不设防喝下毒药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

　　京兆尹不敢声张，更不敢错放过任何疑点。于是他命户部府吏无论用上什么办法，尽快取来王府黄册，上面记载了宋王府所有人的户帖，先前京兆府调取时只带走了仆妇的那张。

　　一定要快！魏大人重复数遍这句话。因为他冥冥之中感觉，如果再晚一些时候，京兆府发现的线索传了出去，这本黄册随时可能不翼而飞。

　　很快，府吏不负魏大人所托，果真将黄册带回。二人在内室碰面，魏大人替他找来了户部一些相关案牍，供其迅速查阅。

　　而魏大人发现的结果，正是奏折上写的内容。

　　王妃的户帖竟也是伪造！

　　这宋氏王妃的身份竟然是假的。

　　魏大人一刻不敢怠慢，即刻就要入宫禀报陛下。正巧明帝旨意中曾特许倘若事出意外，“可杖正持重，不循权宜之计”。宫中禁军很快予以放行。

　　可魏大人未设想到，自己等来的却是一个沉默的回复。

　　府尹观望四周，确保无人窃听，方犹疑附耳道：“想必李内监在殿内，应当也看到了京兆府奏请之事。我这也不瞒你了，李监是否也能给我一句实话……陛下真的没有再交代什么吗？”

　　“大人，这话我本不该说。您做臣子也有好些年了，陛下最忌讳什么您应当再清楚不过。”

　　内监望着魏大人难看的脸色，微微笑道：“陛下没有吩咐，就是不让人插手的意思。魏大人只当自己这次什么都没发现，下边人的嘴，也要跟您一心呐。”

　　魏大人心想这岂非是叫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正欲再多打听一些，免得日后拿捏不好分寸。

　　却听到下一句近乎警告的喝令。

　　“府尹大人再问，可就不好了。”李内监停了会，低声缓慢道：“太后和陛下，都是这个意思。”

　　·

　　明帝坐到案前，李内监上前伺候笔墨。

　　李内监手下研墨，试探性问道：“陛下要保护宋王世子，那又何必让世子千里迢迢回岭南呢，留在京中不是更好？”
　　留在京中，养在眼皮子下，还怕这孩子能起什么风浪？

　　他原以为陛下会透露出点想法，或者顶多不予理会。然而明帝直接搁笔，似笑非笑看他：“好不好，要看钰清要不要。老宋王执意要他回去，朕拿什么由头阻拦，难道李监有办法？”

　　他的不喜表露得很明显，李内监急忙告罪，不敢再多言，胆战心惊地继续磨墨。

　　明帝冷笑一下，他不介意李内监打探一些小事，也知道暗地里会拿这些消息和大臣们打交道。明帝不仅不反感，甚至还乐于见到臣子们为了揣摩圣意去讨好一个小小监侍，这会更让他体验到作为君王的愉悦。

　　可是不代表可以僭越和逾矩。

　　明帝让宋钰清回岭南，自然是因为比强留他在京中更有意义，众人对于异姓世子回到封地忧心忡忡，可这些尽数在陛下掌控之下。明帝命陈律斌随行保护，防止的是不长眼的人坏了他的计划。

　　临行前蜀国公义子进宫面圣，已经在明帝面前立下军令状，确保世子性命无虞，安全护送其至岭南郡内。

　　宋氏以为燕都这边要斩草除根，可陛下偏偏反其道而行，宋王去世，世子再遇害，这不是在昭告天下背后定有阴谋吗？

　　他一生的污点太多，十几年前为了平复谣言掩埋真相耗费多少心力和多少人的鲜血，当时年轻气盛自然无畏，但是方法太愚蠢太幼稚，伤人更伤己。

　　现在他会选择用成熟的方式温和地、隐秘地解决问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谁知道，黄雀的羽翼下会不会是只装腔作势的蝉，亦或是黄雀提前设伏，乔装了蝉的外衣？

　　不过，明帝犹感不满，奈何暗自叹息——

　　就算真要借刀杀人，他派的也不会是陈律斌。律斌固然是把好刀，可惜还没有开锋，仍需再磨砺；如今他手上缺一把利刃，杀人不见血。

　　只是这把趁手的武器，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