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促盈门

20、惠济

　　汝鸯又陪在汝夫人身边多守了一天，亲眼瞧见大夫写下的医嘱和药方，人也见得恢复起精神后，才彻底相信了“旧疾故犯”的说辞。

　　好在此次有惊无险。江夫人惦记着老人时常讳疾忌医，寻思平日里犯小病痛时许是忍忍就过去了，以致小病不治，大病难医。于是江夫人临行前请了一位医效郎，托郎中循日入府照看老太太的身体。

　　次日，江夫人携女离京前往寺观。

　　从周朝到大晋，千年来历代帝王性好佛典，崇修寺庙。慧济寺于前朝时设立，乃昔年阐玉一带最有名的寺观，可谓源远流长。周盛覆灭时，战火没有祸及这座寺庙，秋氏建朝后也只是下令重修形制。

　　同年，秋皇室另选一处风水宝地，敕建了本朝护国寺，赐名普华，供奉皇族先灵并举行一些祭祀仪式。久而久之，人们渐渐只往普华寺礼佛，昔日香火旺盛的慧济寺如今门可罗雀。可见世态炎凉一说，即使是在远离尘世的寺庙上也是受用的。

　　山路几经曲折，密生的竹子夹傍道路两侧，从山脚生长直到山门处。

　　路面上铺着新竹绿叶，道路虽不及普华寺宽广平直，空山新雨后，环境却更显清幽。江家人足足用了半炷香的功夫，才绕过山脚下这一片蔚然竹林。

　　将要到时，江蕖揭开帘子，眼前视物豁然开朗，寺院外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三门大开，每处门侧立着两位僧人垂手等候。

　　江夫人和江蕖下了马车。守门僧人上前来，分别引着杂役和随行去安置马匹行囊和香纸供品。

　　过了山门，迎上来一位牵引僧人，领路的僧人法号善信，他竖起右掌行佛礼，微微低头，谈话间询问两位贵人来路可顺利，一边指路往宝殿走去。

　　善信法师向江夫人道：“禅师已经按夫人前日信中所托，一切安排妥当。夫人可是要同先前所言，直接去往宝殿？”

　　禅师便是对寺内住持的敬称。

　　江夫人微微颔首同意。她回头望了江蕖一眼，江蕖正跟在身后，余光观望左右两侧的寺观建筑。江蕖此前没有来过慧济寺，对这了解甚微，亲自见了方知此处寺观景象构建方式与普华寺大有径庭，不禁内心比较起二者的不同。

　　比如她们此时刚走不远，却已行至了钟鼓楼下。慧济寺将高耸的钟楼鼓楼直接建于三座山门后，晨钟暮鼓；而普华寺则是在寺观前院的弥陀殿位置两侧东建钟楼，西建鼓楼。

　　江夫人这边甫一微动，善信法师稍许心领意会，他放慢了脚步，以满足这位小香客的好奇心。

　　其实，慧济寺与普华寺的异同相较，倒不如说是周制与晋制寺庙的古今异同更为贴切。

　　江蕖观察些许后兴趣更加浓厚，越发觉得惠济寺僧院寺庙除了殿宇禅舍的构建位置不同外，于诸多细微处也与晋制寺庙有异。这让古朴庄重的古刹除却佛堂文化，更显韵味。不过江蕖很快按捺下那点新奇，她和母亲还要在寺中留宿一晚，有的是时间仔细观摩。

　　她们行至天王殿，抬首便可见其后的大雄宝殿，其轮廓形状浩大弘敞非比寻常。一行人沿阶而上自偏门入，请香后，众人循制跪在蒲团上，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执三支清香，把香举之额头高，闭眼许愿，而后礼拜。神台上由金身铸造的佛像，通体遍布耀眼灵光，脸上却是慈悲且宽容的面相，端严妙好；寓意光辉永照、普渡众生。

　　江蕖省去了许愿的过程，直接俯首对案叩拜——

　　重生一事玄之又玄，江蕖曾经以为不过志怪奇谈，可真发生到自己身上时，才明白这是上天赐予世人最大的福祉。

　　她又一次回到了曾经阖家团聚的时候，潜藏的祸患还没有发生，江蕖来得及做出改变避免江家重蹈覆辙。这样的机会即使耗尽了余生所有的气运换来，她都心生侥幸，哪里还敢有更多要求。

　　另一边江夫人举香默念心中祈愿，无外乎关于汝夫人的病。思及太太那日一句“没有看到孩子们婚嫁，也是不能安心”，则提醒江夫人应该把另一件事提上行程了：江琼今年二十，正是京中公子们最适合议亲的年纪，她作为母亲，自然想为自己儿子求一个好妻子。

　　等待各自请香完毕，江夫人微微睁目，眼睛余光触及殿内一侧原本空无一人，此时却突然出现的一截身影。

　　“——禅师？”

　　慧济寺的住持出乎意料的年轻，但这句“年轻”只是与寻常见到寺中慈眉善目，须眉皆白的老者相较而言。禅师已值天命之年，脸上皮肤却还很平整，鼻直口正，双眼的间距比常人宽些，这种疏淡平乏的长相很难让人印象深刻，但禅师身上波澜不惊般的澄静和寂然却能叫人过目不忘。

　　江夫人心中略有感慨：数年未见，禅师相貌竟与当年所见相差无几。得道高僧凝神静心，了无牵挂便是断绝烦恼，才能够如此神态自若吧？

　　禅师单掌行佛礼：“施主来了。”

　　江夫人也行佛礼，虔诚道：“弱性蒙心，见善随喜。”

　　禅师与江夫人算是故人，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与佛法诸象皆是慈悲：“浮生无住，法雨垂空。”

　　“施主请随我往这边走。”禅师说完，便向菩萨殿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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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菩萨殿内悬塑观音、韦陀、夜叉诸菩萨众，造像神态各异，喜怒诸形，皆是不可多得的匠品。内阁设一间静室，最宜随喜施主与寺中禅师探讨佛理。

　　善信法师与江夫人随禅师一同，但江蕖没有跟着去。

　　江蕖对于听禅师的佛谒无可无不可，当然最好还是不要，且不说她能不能听得进去，就是认真听了，那谒语如谜底，佛家人总是讲三分留七分，偏偏又爱叫世人去“悟”，可不就如同猜谜一般。像那句“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并不足以感化人心——人在尘世，又遑论超凡脱俗？

　　江夫人也猜她不乐意，故随江蕖自己去。江蕖带着阿眷出了宝殿，到宝殿旁的配殿礼拜参观，又去其他几个殿内走了一遭。

　　每一处殿宇内摆设的佛像和其他寺庙没有太大差别。地藏殿中有地藏、十殿阎罗和六曹判官，佛坛两侧侍立二十诸天，弥陀殿有佛、胁侍和悬塑佛传二十八铺......

　　转了一圈下来，江蕖发现和普华寺比，慧济寺中施主果然是少，又问了引路的师傅，打听到今日除了普通的香客外，京内官宦中只有江家一家来了。

　　江蕖随意兜转，这半日也过得颇自得自在。她从地藏殿出来时，正值天色突变，先前的晴空万里转瞬就成了重云堆积，厚厚密密的云层接连压在天际。

　　她们此刻身处半山腰，放眼望去四周群山环绕，头顶黑云翻墨遮天蔽日，像是突然间置身困于天地间的一所牢笼中，不免看得人心惶惶。

　　后刮起了大风，远远地就听到竹林中的竹节相撞声响，寺外的竹枝叶被风吹得漫天飞舞，有些刮进了殿内，帷幔也扬起，惹得殿中烛火飘摇。

　　寺内的僧人显然应付习惯了这样骤变的天气，他们让香客们都进到殿内暂时避雨，疾步关好各殿门窗，来往匆忙却有条不紊。还有位法师特来安抚江蕖，说是春夏交接之际山中气候反复多变，施主不必担心，至多不过一场小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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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连有经验的法师也没想到，这场山雨竟下得这样长，足足两个时辰也未停歇。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雨势虽然不大，但慧济寺建在山中，上山下山都只有一条山路，雨水长时间冲刷后的路面泥泞不堪，行人无法通行。雨下了这么长时间，估计今日不会再有香客还要上山了，可寺内的香客却回不去，加上雨天天暗得早，原本不打算留住的香客们也不得不在此处暂歇一晚。

　　前院客堂中有一间宽敞院子，是寺内监院提前给江家收拾出来的客舍，江蕖到客堂时里头正吵吵嚷嚷，在外头听了会他们的对话，原来是客舍不够，有香客见这处院子空置，想要留宿在这里。

　　僧人和他们解释，这是早就准备给抚军将军府江家女眷的院子。

　　“院子这样宽敞，江家人也住不了这么多间啊！劳烦法师通融下，请让我们住下吧。”

　　“我们也是没地儿了，这院子明摆着能住人，干嘛不给我们留宿？”

　　“是啊是啊.......”

　　僧人听到也为难，院子内有七间客舍，江家女眷和侍从未必都能住满。慧济寺总不可能不安置好上山礼佛的香客，可临时调度江夫人的宅院，也不是他一个小僧能做的主。

　　阿眷见僧人没有直接拒绝，心想大事不好，急忙小声和江蕖说：“姑娘，这怎么能行！让外人住进咱们院子，那、那夜间有歹人怎么办？劫财的还好，可万一遇上劫色的呢？”阿眷逐渐露出惊恐之色，“还有还有，遇上那些财色兼收的......”

　　“......”
　　“没有坏人，这里只有一个想太多的人”，江蕖无奈，“平时少看些话本折子，再这样胡言乱语，我就让人收了你的册子。”

　　阿眷这才知道原来姑娘早知道自己偷偷读那些通俗小本，什么《古今说梅》、《艳异奇踪》......立马吓得收声。这些书她们私底下传着看，主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被江夫人晓得自己拿这些事在江蕖耳边讲，断然饶不了她！

　　江蕖瞧着里面争执不下，干脆不进门省个清净，直接转身朝外走。

　　“住肯定是要让人住的，但不用你我去操那心，佛门净地，香客不过争执一处住所，监院不会顾此失彼。方才路过宝殿后面的时候，你没看到那里还有几间空弃的客舍么？”

　　阿眷尚沉浸在心虚中，反应慢半拍：“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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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法雨：佛教语喻佛法。佛法普渡众生，如雨之润泽万物，故称
2.随喜：佛教语。旧指游览寺院、随人游玩等，在文中指拜访寺庙时行善事送礼
3.“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出自《聊斋·画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