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促盈门

18、异姓王妃

　　大晋的大半国土上，曾经承载着另一个朝代。

　　大抵历史上从未有哪一个朝代，像周朝建国的先祖那样，凌云壮志到以“盛”字冠于国名之后，以“皇朝”二字，标榜泱泱大国、百代高名之地位。

　　然而后人愧对前贤，这个昔日四境之内最强盛的朝代，到晚期国本凋敝，百业萧条。眼将末日濒临，朱门歌舞地的贵族不知人间疾苦，仍然自诩为盛朝皇裔。手下官吏贪得无厌，将本就所剩无几的民膏悉数搜刮纳入无底的口袋中。

　　以至于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百姓民不聊生。

　　在与合诏一战后，又与西境领国交战延续十七年，周盛困顿之际，各路诸侯纷纷起义，一时烽火忽至。其中以北方阐玉秋氏气势最盛，秋氏养精蓄锐筹备多年，一举攻入中州。

　　周帝此时已经年迈，心力交瘁下，身体更加虚弱，临别之际匆忙传位周太子。眼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古传位时候是非多，皇子们在国难当头仍然抵不住帝位的诱惑，正如古语曰：“浩浩风波起，冥冥日沉夕”，风雨飘摇下的周朝再也支撑不住。

　　秋氏乘胜追击，中州残余旧部护送定青城内的周皇族仓皇逃离故土，一路往南逃向南越。

　　尽管周盛末年对外连年征战，皇城之内行乐至极、上行下效，以至外忧之上再添内患，最后落得个无力回天的境地，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推翻一个延续千年之久的朝代，绝非区区一个家族便能成事。

　　秋氏高祖能完成改朝换代的伟业，十三归于民心所向，二成归于麾下收揽的能人贤士，最主要的原因，归功于那些与秋氏站到同一战线上北方世家——

　　北宁姚氏、灵兖孟氏、扶桑陈氏、蓟地宋氏、祝垸兰氏。

　　新皇建朝后，曾赐予这五大家族极大殊荣，锡命异姓王，世代罔替。然而短短百年间，孟氏、兰氏先后被连根拔起，

　　剩余三家封地亦有变更，权势难与往日而语。

　　其中最强盛的姚氏素来游离于各大世家之外，族中子弟鲜少涉足朝政者，渐渐与皇权脱离，安居一隅，依然留守故土北宁。宋氏则自甘“流放”边陲，举族迁户至晋朝新征辟出的一块“蛮夷之地“。据闻因偏处边陲，此地民风僻陋，教化废堕，与原先封地时人杰地灵的蓟地相较不堪一提。

　　而五大异姓中的最后一位陈氏，虽然仍保留着世袭王位，但却意外地倒霉。某位窝囊陈王在位时，封地出现内乱，被晋朝以平叛之名借机收回扶桑郡，成为了唯一一位没有属地的异姓王。

　　总总陈年往事，说来不尽复杂。简而易之，新朝迄今一百二十六年，大晋只还存留下了三支异姓王系：岭南宋氏、北宁姚氏和陈氏。宋王和陈王于大都燕京长住，姚王据守北宁城中，司戍守北境边塞之责，故又称以镇北王。

　　今天清晨，京城各家府邸接到的讣告，正是来自宋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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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眠眠眉头紧锁，匆匆进了里屋。

　　江蕖又在描摹那几张大学士指定的字帖，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枯燥乏味的过程。眠眠进来时江蕖顺便将手中一管狼毫投入笔洗，趁机休憩会儿。

　　同时，江蕖不禁心生疑窦：眠眠向来性子稳重，处事周到圆满，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如今她神色惶惶，怕是消息不尽人意。

　　“母亲怎么说？”

　　“夫人搭人找了宋王府的下人，问了都说是真的。王妃于丑正时薨逝。”眠眠加快语速道，“王府下人传言，入春后王妃身体一直抱病，为了静心养疾，将院中伺候的婢女都遣散出去，只留几个贴身照顾。”
　　“下人们本以为寻常，每隔换令时，王妃体弱染病实乃常事，只需静养些时日，再用名贵药材徐徐调养着，以往都是如此。可今春清明之后王妃病情不减反重，竟日日咳血不止，连话也说不出了......”

　　眠眠将了解到的悉数详述，江蕖听了一会儿，慢慢消化了这个消息。

　　对常人许是事出意外，江蕖却早就经历过一回。在前世的这一年里，王妃的确因旧疾发作离世。

　　可惜她当年对江家以外的人事无甚关注，对此事只留下一个模糊印象，更提不上什么细节经过了。

　　江蕖说：“既然讣告属实，你怎么这般神情？”

　　眠眠道：“问题不在讣告，在于发出讣告的人。姑娘细想，夫人为何要找王府下人核实此事？”

　　江蕖方才就觉得古怪，母亲从不多此一举，现在再一思索，“我母亲怀疑......这讯信并不属实？”她随口猜测：“难不成这讣告不是由宫里委派？”

　　眠眠却点头道：“正是如此！”

　　“......？”

　　江蕖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顿时惊诧得愣住了。

　　“王妃病逝的消息，只能由两个地方传出——王府和宫中。照理王府应先告知宫中，再由宫中将讣告送至各家府邸。”眠眠道，“即便王府违制先行一步，在递进宫里同时，亦向各府呈布丧讯，那将军府也应该收到分别来自宋王府和皇城的两份讣告。”

　　“可如今......宫中却半点音讯也无。”

　　这才是令人慌乱的缘由。

　　宋王妃逝世是大事。无论是从异姓王妃超然的品阶身份而言，还是处理宋王背后代表的岭南一派和朝廷之间的复杂纠葛，陛下和皇后绝不可能置之不理。

　　更不应该到现在众人皆知的地步下，宫中却迟迟不明态度。

　　江蕖心底计算时辰，王府下人禀明王妃薨逝于丑时，而现在几近辰时了。

　　这两个多时辰里皇城内到底在鼓捣些什么......

　　突然，江蕖没来由地问了个不相干的事：“父亲去朝会了么？”

　　眠眠顿了下，回想片刻，“奴婢没在苑内见到将军。不过今日不是上朝的时日，大概是出府了罢。”

　　这就有些反常了。江长歇自从顺承帝心解除庶务后，除上朝平日外闲赋在家，连探访好友都很少。怎的今早临时出府？

　　江蕖心想按着原先的计划，她和母亲今日要去寺内还愿，先前也未曾听父亲提及他早间有何安排。总不至于前脚送她们离开，后脚便紧跟着离府吧？

　　父亲对局势变化只会比自己更敏感，所了解的也定比她多得多。“只有一种可能。”江蕖深思后，觉得唯有此才能解释怪象：“宫中发生了比王妃病逝，更要紧、更急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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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城风雨初显端倪，但于京都大多官宦人家，他们的关注点单纯落足于讣告上的内容——久病不愈的王妃，往岁便时常缠绵病榻，如今一朝发作，病情来势汹汹，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与世长辞。

　　众人一起床接到这个消息，感到些许突兀之外，倒亦觉得尚在情理之中。

　　至少，要比前几年猝然离世的姚氏王妃的死因，听起来要正常得多吧......

　　说起来，本朝的三位异姓王妃，那还真是一个赛一个出奇。

　　先讲北宁城中的那位。

　　姚王妃性子怯弱，胆小如兔，偏生又笃信神鬼之说，平日里犹勤请祷，鼓琴烧香，就是生怕三恶道罪业缠身。晚间必需点亮满殿灯烛，通宵至天明。

　　这样一个胆怯的女子，在某个雷雨夜，误将守夜侍女由电光映在地上的影子当成了一团幽魂，以为黢黑厉鬼来索命。

　　伴随天际雷霆轰然巨响，殿中传出刺耳尖厉的叫声。

　　等到殿外的人闻声而来时，姚王妃受惊过度，已经昏厥不省人事。当晚即香消玉殒。

　　......

　　北宁距离京都太远，大家口口相传多于亲眼所见。燕京中人对此半信半疑，毕竟这......未免太过离奇！

　　但陈、宋两家那是摆在门前发生的事，没了流言蜚语、添油加醋之嫌，也还是很超乎常理。

　　陈王妃生育一双儿女后，不知怎的，突然间下定决心遁入空门，常伴青灯古佛。陈王拦不住，但执意不允许王妃住到深林禅院那等偏闭居所，最后好歹将人挽留下来。

　　可结发妻子皈依佛门后不理俗世，王妃之衔于她徒表虚名。陈王也没停妻再娶妻，大概始终抱有着哪天王妃心回意转的臆想。如此一来，陈王府内女主人的位子生生空置了近三十年。

　　而今日这位宋氏王妃，她的独特之处便是身份成谜。

　　有人说她是宋王在郊外狩猎时救下的女子，两情相悦终成佳眷；有人传闻她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意外之下结识了宋王，佳期作良缘；另外还有......

　　众说纷纭中，真相到底如何，没人能拿出个切实证据。但有一件公知：宋王妃出身平民，与继承世袭王位的宋冀在地位上并不般配，却不妨碍夫妻二人婚后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也许上天也艳羡这对神仙眷侣，必要横插一手，使他们的生活变得不如意。宋王妃的身体似有顽疾，多年以来，漫漫时日都用于深居宅邸养疾。她从不参与京中女眷的设宴，连皇家祭祀等重要场合也是一概缺席。

　　在众人印象中，就连那屈指可数的几回出席上，隔着厚厚的帷幔都能听到王妃压抑到沉闷的低咳声。

　　官员们皆疑惑宋王从哪儿找来的药罐子，夫人们则纷纷打听这位弱不禁风的王妃究竟有何等手腕，让家世显贵的宋王十数年来忠贞不渝，一心围绕在妻子的病榻旁。

　　这未解之谜一直吊人胃口，而王妃离世，更把谜底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