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记事》王海迪

6、第一章 顾冬阳（六）

　　这不是我第一次去我爸家了。
　　我爸和我妈刚离婚的时候，我几乎每个月都会去他家吃饭。大部分时间是在周六的中午。他的家在距离我妈家车程四十分钟的地方，几乎是从城南跨到了城北。那时候在这座南方小城里，私家车和出租还没有现在那么平易近人，于是家门口那辆7路红白色公交，就成了我往返两个地方的交通工具。
　　城北一直是云川发展最慢的一个区域。钢管五金件商铺临街站立，路边仅有的几棵黄葛树挡不住灰尘漫天。红绿灯失灵，汽车、自行车、摩托车在十字路头混作一团，排队进场，行人旁若无人的在车辆里穿梭。穿着“云川钢厂”工人服的男子剃着牙从路边炒饭摊走出来，三轮车师傅光着膀子聚在一起吸烟。
　　我爸住的地方就在过了十字路口后不到1公里的一栋老房子里。
　　推开绿漆已经斑驳的单元门，一楼堆放着残破的自行车和玻璃柜。阶梯上的绿色瓷砖已经掉落，露出里面的水泥层。灰扑扑的水泥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开锁广告。昏暗，潮湿，空气里带了点发霉的味道。
　　小孩子本能地会对这个地方产生排斥。于是我总是找尽各种理由不去城北的那个家。我不止一次问我妈，为什么他会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我妈非常坦诚的跟我说，你爸平时里最是精打细算的那个人。不然别人为什么给他取外号“顾财”？他连平时打麻将输了，都要站起来绕到背后看是不是有人踩了他的财运。你说，这么在意钱的人，会舍得去住贵的房子吗。
　　当我妈又一次拨通我爸的电话，告诉他我这周不过去时。我爸在电话那头顿了顿，说，不来，也，也挺好的，我，我也不会做饭。这一句话我听懂了，他第一次在电话里这么流畅的说完了一整句话。所以到后来我就再没有去过了。刚开始他会突然中午去学校接我，然后带我去学校不远的炸鸡店吃汉堡；到后来我年龄再大一些的时候，我们俩唯一能见面的方式就变成了定期去爷爷奶奶家的聚餐。
　　十几年过去了，我爸依然住在城北的那套房子里。唯一不一样的是，那套房子里多了一个愿意与她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女人。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郑声沛坐在副驾驶，下巴放在车窗台上看着窗外的风景。我耐心地跟她解释我们家复杂的情况。
　　“所以我说，”她有些懊恼，“我今天为什么要跟着你一起去你爸爸家吃饭。而且还是他结婚，这样不是很尴尬吗——”
　　“这不就对了。”我深吸一口气，很坦诚，“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他和她结婚会通知我过去吃饭，平时顾家聚餐，有我在的场合，我爸都不会带上那个女人的。所以今天，你就当帮帮忙，你站在那里，我们就没有那么尴尬的。”末了，我补上一句，“当然了，主要是因为要让我爸见一见你，这很重要。”
　　郑声沛惊呼，瞪大了她那双本来细细弯弯的眼，“男人呐——男人为什么这么懦弱，和自己的亲爸爸见面都要用女朋友来当挡箭牌。”
　　“你少来。”我忍不住笑起来，“那天你和我妈吃饭，我看沈言这个挡箭牌你们不是用的挺好的吗？”

　　停好车，二楼，左转，那个门顶上摆了一面风水镜的就是我爸的家。
　　我敲了敲门，然后转过头去跟郑声沛解释，“那个镜子，不知道我爸是从哪个道士那里弄来的。没办法，他就是这么迷信。我们家里那幅巨型的印着牛的画报，就是我爸请人算了一卦之后送到我家里来贴上的——”
　　话还没说完，门就打开了，铁门发出重重的落锁声。
　　“冬阳来了，快进来！”开门的是那个女人，或许我该称呼姚姨，烫了时髦的卷发，穿着玫红色的针织衫。我爸站在她身后。
　　谢天谢地现在有郑声沛在。
　　我拉着她走进了那道有点狭小的门，跟他们介绍，“爸，姚姨，这是我女朋友——”
　　“郑声沛！”我名字还没有介绍完，那个女人——抱歉，我还是没有办法自然的叫她姚姨——那个女人就惊呼起来，脸上的雀斑随着兴奋上下抖动，“哎哟，声沛！”说罢，又瞟了瞟我，“冬阳，你说巧不巧，无巧不成书——”
　　郑声沛明显被这出其不意的偶遇搞晕了，愣了一下，但随即反应过来，笑脸盈盈，“姚阿姨好，太久没见到您了！”然后转过头，对我爸乖巧的打招呼，“顾叔叔您好，我叫郑声沛。给您和阿姨带了一些营养品。”说罢就把手里提的礼盒递到了前面去，那个女人顺势接了过来。
　　“好，好。”我爸微微露出羞赧的样子。
　　我一头雾水，对着郑声沛说，“你们认识？”我爸也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看着姚姨，疑问地问，“对，对，你和，小郑认识？”
　　“那可不，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女人笑得一脸谄媚，又带有一些耀武扬威的炫耀，好像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变得更胸有成组，“以前她们家和我们家住楼上楼下，小时候还来我们家吃饭呢。对了，我前段时间还在和你爸妈联系，不是说你——”她突然看了我一眼，停下了。
　　我问，“怎么了？”
　　“嗨呀，没事儿。我就是想说，声沛现在不是在当大设计师吗，赶明儿给我们也设计几件时髦的衣服。”她慌忙把眼神移开，“快进去把，别在门口站着啦。”
　　我爸也附和，“来，来，小郑，冬阳，进来。进来说。”

　　说是小型的家宴，整整两桌除了我和郑声沛之外，都是我爸的朋友和那个女人的家人。顾家的人一个也没有出现。
　　宴席开始照例是我爸站起来，端着白酒，翻来覆去说着“欢迎大家”“感谢大家”“随意一点”的车轱辘话。那个女人也站在旁边，笑得一脸喜庆。
　　大家一起敬酒的时候，郑声沛悄悄俯在我耳边跟我说，“现在我知道你爸为什么要通知你来了。”
　　“我现在也知道了。无非就是派个顾家的代表。”我无谓地耸耸肩，“我倒也无所谓。不过话说回来，你和她怎么认识？关系还那么好。”
　　郑声沛心领神会，呷了一口酒，然后压低声音，“哪儿跟哪儿啊。听她说吧你就。就是小时候楼上楼下的邻居，和我爸妈估计还有点联系。如果不是她先打招呼，我都快认不出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那个女人端着酒杯，站在我们对面，跟旁边的人热情地介绍，“这个，就是冬阳，华锋的儿子。旁边那个是她女朋友，小郑，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们说巧不巧？冬阳是云川警局的，小郑是服装设计师，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同桌的那些长辈跟着附和，一个劲儿地说“郎才女貌”“祝福我们”，好像我们才是今天结婚的主角。眼瞅着越说越离谱，我和郑声沛赶紧站起来，端着酒杯敬了一下大家。
　　郑声沛笑得很勉强，对着姚姨说，“哪有您说的那么好，姚姨。我就是一个小网店的设计师而已。今天的主角不是我们，是您和叔叔。”说罢，又举起酒杯来敬我爸。我也顺势跟上，果然一整桌的注意力又重新转移到了我爸和那个女人身上。
　　“哎哟。”那个女人脸色绯红，端着酒杯左碰一下右碰一下，“谢谢各位。谢谢各位。承蒙大家厚爱。吃好喝好，吃好喝好。”我爸在旁边沉默不语，只会咧着嘴笑，端着酒跟大家碰杯。
　　我看不出他又多兴奋，或者激动——或许是我不太了解他，读不懂他的表情。但我依稀觉得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些疲惫。或许是我看错了。总之宴席结束的很早，可能来参加这场聚会的人大多上了年级，不再像年轻人那样精力旺盛了，来回敬了几轮之后，大家就安安静静坐下来吃饭了。之后快到八点半的时候，人就走得差不多了。
　　我起身去卫生间，准备上个厕所后就和郑声沛一起离开。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转过头，看着姚姨站在厨房门口，热情地跟我招手，“冬阳，过来拿点水果回去吃。”说完就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了厨房。
　　我刚想说不用不用，她就蹲下身子，从那个纸箱里拿出水果，塞到我手里，“湖南寄过来的黄桃。特甜。这边买不到的。你爸特意叮嘱我要拿点给你们带回去吃。”
　　“不用了姚姨，我们吃水果吃得少。你和我爸留着吃就行。”我想把黄桃放回那个纸箱，却被她挡了回去。
　　“嗨，我忘了，拿个袋子装。”她说着站起身从旁边的橱柜里拿出一个保鲜袋递给我，“黄桃通便降血脂的，年轻人你们要多吃，促进食欲，提高免疫力。你看声沛多瘦，那手腕细的哟——欸，对了，你们相处得怎么样？”她话锋一转，一边继续掏水果一边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有些不爽，不想把自己的事跟无关的人说，便搪塞了一句，“挺好的。”
　　她像是没有看出来我的神色一样，自顾自地把桃子放进我手上提的袋子里，慢悠悠地说，“声沛是个不错的孩子，人长的漂亮，性格没话说。”
　　听她肆无忌惮地评论郑声沛，我几乎想要马上转身离开和她共处的这个空间。她却突然停了下来，眼睛往外厨房外面看了看，像是确保接下来的对话没有其他人能听到一样，压低声音说，“可是冬阳，别说姚姨没有提醒你，还是得注意一点。”
　　“注意什么？”我尽量耐住性子，厌恶的表情快要彻彻底底展现出来了。看她的表情，我的神经不由地紧张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她叹了口气，脸上却突然挂上了一副慈爱又怜悯笑容。
　　像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一样，她说，你知不知道，我前段时间散步的时候碰到了郑声沛的爸妈。她们说，郑声沛好像有个男朋友，姓刘，反正不姓顾，都快结婚了。但具体是怎么样，我也不了解——
　　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记得她的嘴一张一合。我也忘了我是怎么提着那袋桃子离开我爸家的。郑声沛跟着我身后，问我怎么了。我一言不发。直到她也坐上了副驾驶，我深吸一口气，望向她。
　　我尽量保持平静，我说，“你是不是有一个，快要结婚的男朋友。别骗我，郑声沛。”
　　我看着她的眸子在黑暗的车里慢慢眯成一条线。她泄气一样躺回座椅后背，半晌，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她说，抱歉，冬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