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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 顾冬阳(五) ...

  •   这是我在云川待过的第二十五个冬天了。每年的冬天都是这样急匆匆来的,好像一点都不愿多给春秋待在这座城市的时间一样。所以云川的春秋总是短得可怜,冬天却漫长得让人难熬。沈言还很小的时候,在饭桌上煞有介事地说,云川的一年四季不是平分的。二舅在一旁举着筷子耐心地纠正道,怎么能不是平分的呢?中国以四立为四季的起点,西方以二分二至划分四季,都是均分的。沈言不服,那为什么冬天这么长,秋天和春天这么短?二伯偏心冬天。众人都笑起来。二舅顶着一个红红的酒糟鼻不好意思地笑了,投降说,好好好,那就算是云川的四季划分并不鲜明,这样总归可以了。
      总之在今年这样一个又漫长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冬天伊始时,我把郑声沛带回了家。
      带回家意味着向我妈正式宣告了郑声沛的存在。说是正式,我却在出发之前特意告诉她不用有压力,和我妈吃饭并不代表正式见家长,也不代表要你承诺什么,只是想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仅此而已。
      郑声沛听完这话乐了,站在玄关处笑得直不起腰:“顾冬阳,你有没有搞错?这话不应该我来说吗,你不要有什么压力,和你妈妈吃饭并不代表正式见家长,也不代表我要你承诺什么——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笨!”
      “是。我是笨。”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门,“你只要记住在我妈面前稍微勤快点,就万事大吉了。” 说完我就冲下了楼,只听见她在后面惊呼,“顾冬阳你敢说我懒——”

      难得周五沈言放学放得早,我特意绕了一圈去云川外国语学校,接她一起回我妈那儿吃饭。
      六点钟,正是下课的时间。铃声一响,寂静的校园顿时人声鼎沸,里面的学生一拥而上,迫不及待要冲破校门。我把车停在后校门,郑声沛坐在副驾驶,帮着我搜索着人群里的沈言,“高中生太有活力啦。明明我也才大学毕业没几年,怎么感觉这么有精力的时候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对了,你妹妹长什么样呀?”
      我努力搜索着脑海里形容别人的词库。我的语文真的不太好。
      “瘦瘦小小的,不过没你那么瘦。丹凤眼,自来卷。对了,头发特卷——”我突然看到了从门口走出来的沈言,怀里抱着一摞书,“看到她了——那个扎马尾背着白色书包,胸前抱了一摞书那个。还没看到?你侧点身子。”
      学校周边不允许鸣喇叭,我打开车门站起来朝沈言招手,“沈言,这里。”
      她闻声跑过来。郑声沛摇下车窗,坐在副驾驶冲她打招呼,“你好啊,小沈言。”
      “这是——”沈言站在车旁,好奇的看看我,又看看她。突然如梦初醒一样叫起来,“郑声沛姐姐!”我向沈言提起过她。
      “你大姑还在家等我们吃饭。上车说。”我重新坐回车里,系上安全带。沈言听话的跟我一起上了车。
      坐在后座的沈言一改往日在家人面前安静沉默的样子,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我忍不住笑起来,难得这么活跃。果然,驱动女人的亘古不变的内核是八卦。
      “你运气好。”我朝郑声沛笑笑,“难得我们家金口难开的沈小妹这么活跃。”
      “听说你成绩很好,小沈言。”郑声沛转过头去,饶有兴趣地看着沈言。
      “怎么一来就这么老家长作风。”我开玩笑道,“沈言,你声沛姐的潜台词是,听说你成绩很好,有没有谈恋爱呢?”情侣之间这点默契还是要有的。
      “我看这个问题是你想要问吧。顾冬阳!”郑声沛作势去掐我的后颈。她一疯起来就这样,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在开车。
      我灵巧地歪过头,躲过她的手,“我还需要问?作为哥哥的我,不是一次两次鼓励她在大学之前认真体验校园恋爱了。但沈言读的云川外国语你不是不知道,那里面都是什么样的学生——”我笑起来,看了一眼郑声沛,“里面的学生都不是我们云川实验比得了的。脑袋里除了学习没别的了,完全没有早恋的氛围。”我无奈地耸耸肩。
      “那是,那是。”郑声沛也笑起来,“我记得我们毕业那一年,云川实验上本科的人数正好是云川外国语上重本的两倍,我们学校喜报都不敢贴出来。”
      “对。”我笑得方向盘都快握不稳,“所以我们家的人对沈小妹十二万个的放心,能让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优秀学生挤点时间出来谈恋爱的概率太小了——”
      “那可不一定。”沈言在后座认真科普,“哥,成绩好和谈恋爱也不是互斥事件。”她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永远当一个大家都知道你终点在哪里,甚至闭着眼睛都能画出你轨迹的优秀学生,时间长了,自己都会唾弃自己的。”

      我妈和郑声沛第一次的见面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漫长。换句话说,这两个女人的第一次见面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或许是因为有沈言在缘故,所有的话题都恰到好处的有了一个落脚点。有时候我会觉得,小孩子是承接一切话题最好的人选,所有的对话到了进行不下去的尴尬时刻都可以自然而然把注意力转移到小孩子身上。虽然沈言已经十七岁了——严格意义上已经不算小孩了——但她只要坐在那里,不用刻意融入,就顺利成章成了那个救场的人。这一点,我可办不到。比如,当我妈问完郑声沛的工作后,就会自然地把话题带到沈言身上,“言言以后想做什么工作呢?想不想像你郑姐姐一样去给服装店当设计师?” 郑声沛也跟上,“对呀。小沈言以后想读什么专业呢?”两人心照不宣,话题就这样顺利过渡到了沈言身上。沈言也会适时的接过话题,尽心尽力扮演这个过渡的角色;等到新话题又出现时,她又会默不作声的退场。我早说过了,沈言是聪明的。

      饭后我们坐在客厅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到了快九点的时候,我起身准备送郑声沛回家,手机却突然收到了新消息的提醒。沈言侧过身子看了一眼,哥,是姑父。
      我打开微信。二十点五十七分,我爸那个海阔天空的蓝色头像孤零零地躺在信息列表第一行,上面悬着一个未读的红色标记。他很少发超过一行的信息。他说,周六值班吗,要是休班晚上过来吃饭,我和你姚阿姨这周去领证了,一家人聚一聚。
      我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剥橘子一边问,“你爸说什么呀?”
      我和声沛面面相觑。
      “我爸说,他这周和那个女的领证了。”
      “什么?”我妈把剥好的橘子放到果盘里,像是没听清又重复问了一遍。
      “我说,我爸让我周六过去吃饭。” 我顿了顿,“他和那个女的要领证了。”

      老实说,当我在二十点五十七分看到我爸发来的这条消息时,我突然又回想起了十几年前,我妈和我无意间撞破我爸和那个女人在家里的那一天。房间里一男一女仓皇失措,女的站起来背过身去用床单盖在身上,我爸嗖的从地板上捞起裤子穿起来,却急得怎么也拉不上那个拉链。我妈茫然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他们,好像是在看一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舞台剧。等到我爸试探地伸出手去碰我妈的肩膀,但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罪大恶极的“你听我解释”时,我妈突然就像疯了一样高举着双手叫喊起来,眼泪和鼻涕喷薄而出——婊子!烂货!烂货!
      我不知道人气到极致的时候会像这样一般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肢体的。我没有见过她这样狰狞的表情。她突然冲到那女人面前想要去抓她的头发,我爸拦在了中间。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那时候的我自然是读不懂我妈的眼神,只觉得她恨透了这个背叛她的男人。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才好像明白,那种叫“仇恨”的眼神里有不解,疑惑,陌生,迷茫,愤怒。但没有一丝悲伤。我想,她应该就在那几分钟内做好了决定,将面前这个男人连同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划分出她的生活。
      就在双方僵持的情况下,我听到那个被我妈称为“烂货”的人说出了一句我此生都难以忘记的话。她左手抓着胸前的床单,披头散发,右手拉着我妈的衣袖。她眼睛里闪着泪光,说,好姐姐,我可以做小。我是真的爱华锋。
      然后连我都没有想到的,是我不管不顾冲到我爸面前,挥着拳头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那个女人尖叫起来。我学着沈旖的样子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大喊起来,顾华锋,你这个贱人!你去死吧!你和这个烂货一起去死吧!
      谢谢你沈旖,这个时候你给了我很多勇气。我在心里说。
      而我妈却像是突然大梦初醒一般,哽咽着转过身来抱住了我,然后近乎是推搡着我离开了那个房间。
      好姐姐,我可以做小。我是真的爱华锋。
      这句话后来成了我长大后无数次噩梦的开端。我爸全程一句话没说,但那个女人说出的这句话却好像代替了所有无言的沉默。我在那瞬间为我母亲感到羞愧。她的爱早就消融在了柴米油盐和为家庭琐事拌嘴的日日夜夜。而我的父亲,他已经在身体上,心灵上,都属于那个可以为他做小的女人了。你拿什么去和她比?而我很久以后才开始明白,仿佛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学着为犯了错的人找借口。
      在那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和我的父亲处在一种相互僵持的阶段。其实我在心里,对他的不满和怨恨早就烟消云散了。但是请你原谅我,爸爸,这时候我必须要和我的妈妈站在一起。于是我自动加入了我母亲的阵营。而我的妈妈,陷入了终日的忧虑,在客厅里,卧室里,厨房里,随时随地都能落下眼泪。三舅为我妈出气,把我爸打断了胳膊;而我的二舅妈,也像是在那一瞬间忽然与沈家同气连枝,同仇敌忾一样,找到我爸店里那个愿意做小的女裁缝,在她脸上留下了几个月才彻底消除的血印。
      我妈终究还是和我爸离婚了。我爸自愿的净身出户最终也因为我妈的不忍心变成了财产均分。我的奶奶气得跺脚,攥着我妈的手,泪眼婆娑,你放心,从光,我和你爸这辈子只认你这一个儿媳妇。其他的野女人我们都不要。你说说,你说说,这让我们怎么有脸面去见亲家母和亲家公。
      我妈是个极孝顺的儿媳。她也悄悄落了泪,说,爸,妈,千万别这样说。之前我怎么孝敬您二老的,今后仍然会。您就把我当成你们的女儿。
      这话一出,更是让我爷爷奶奶老泪纵横。他们许下承诺,只要有他们在一日,就绝对不会允许我爸这个不孝子把那个女裁缝带回家。
      爷爷奶奶确实是守住了他们的承诺的。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无论我爸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来都没能把那个女人带进过家门半步。直到前两年,我的爷爷奶奶突发疾病,先后离世。那个女人光明正大地进了家门,在饭桌上吆五喝六,丝毫不复当年站在我妈面前唯唯诺诺说想要做小的样子。旁人问起来相处的怎么样,我爸总是无奈地笑笑,说,将就着过吧。而我那早已分开的父母,纵然偶尔见面仍然会争执不下,但十几年一晃而过,却突然像默契相通了一样,竟生出了一点至亲骨肉之间的感情。是亲人吧,早就是亲人了。
      我爸和那个女裁缝一直没有领证,直到今天。或许是那个女人终于忍不住了,不想白白地让自己的青春付之东流,又或许是我的父亲认命一样认清了现实,决心补偿她跟着自己十几年无名无份的时光。总之他们在今年冬天,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周三下午,传来消息说要领证了。
      这件事于我而言,其实没有什么影响,无非是多了一个名义上的继母;但对我妈来说,意义又不一样了。她对我爸的愤怒可以随着时间慢慢消散,但对那个女人的恨之入骨却是难以磨灭的——我明白的,是她一次又一次的介入导致了这个家庭的分崩离析。
      “对我的伤害,我可以忽略不计。”我妈总是可以一遍一遍地跟她的同事聊起这事,“但我绝对不会原谅她给冬阳带来的伤害。因为她,冬阳初中以后就没有感受过一个完整家庭带来的温暖。这对一个青春期的男孩来说有多重要——你懂我的意思对吗?我觉得亏欠冬阳。到现在都是。”
      就因为这句话,直到那天离开家,我都没敢去看我妈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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